二人被众婢引到一间大屋内,放眼一望屋内尽是锦幔绣帐、金钩银座,屏风是云母描金云锦织成,床几上摆着玉如意,成列着古炉古琴,四周站着的婢女个个穿戴如富家子女。
崔天亮背靠着绣蹲,一个婢女上前为其脱下鞋子,郑天乘则是拒绝了婢女,自己脱了鞋后正襟危坐。
崔天亮道:“蜀中美味万千,请师弟尽情品尝!”说罢,一个仆从转身挥手,那一个个青衣婢女依次款款而来,个个捧出一道道精美的菜品,摆满了面前的桌子,崔天亮拿起一只玉壶,将面前的玉杯倒得满满,亲自为郑天乘斟酒。
郑天乘此刻已然把这崔天亮所说的朋友猜到了一半,既然是在和蜀王酒宴,那么怕是就和今日城中那大张旗鼓的燕国使臣有着关系了?眼见太阳就要下山,与其坐等谜底揭开还不如主动出击为好。
郑天乘逐渐在心里拿定了注意,只是他没有听到崔天亮今日在顾家酒铺鼓吹燕国的话,如果有听到,那么郑天乘肯定会坚信自己的判断。
几杯酒下肚,郑天乘问:“天亮兄今日邀我前来到底是为何?”
崔天亮笑道:“天乘,我是受人之托,这宅院主人仰慕你师徒已久,早就说过恨不能有一见,他也是一位风云人物,你何不再等一等,就会见到!我真真希望能成人之美!”
郑天乘笑道:“这等神秘,好似要留我在此一般!”
崔天亮拱手道:“正是如此,主人家交待过了,这园中内外一切,可供天乘师弟任意使用调度!”
郑天乘笑道:“难以想象,给我如此殊荣,却不允许我离开这园林半步?”
崔天亮笑道:“这只因主人仰慕天乘甚久!”
郑天乘道:“仰慕至极而成为笼中候鸟?”
崔天亮拿起酒杯笑道:“哪致于此!师弟无需多虑,来!勿要辜负这佳酿!”
郑天乘见崔天亮举杯相约,于是随饮一杯,只是眼前虽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但他却无心饮食,匆匆吃完之后,几个婢女先来伺候漱洗、再端上香茶,崔天亮见所谓的主人还未回来,就安排歌姬前来献唱,还未开始,只见几个婢女捧着一个木盒,为首一个道:“请贵客前去试衣!”
郑天乘只在手中把玩那只茶盅,却似乎视若不见一般,几个婢女也只好站在那里不动,旁边的崔天亮见郑天乘并不打算动身,就起身道:“这是主人家早就安排过的,还望天乘师弟笑纳!”郑天乘依旧不起身,崔天亮笑道:“那就暂且依了师弟,明日改服也不迟。”几个婢女缓缓退下。
几个歌姬依次进来,将琴弦安置好,就等着崔天亮发话后开始弹奏演唱,但崔天亮见郑天乘面色疑重,就也不敢造次,依旧是恭敬的陪着郑天乘坐下,转眼之间,红日已坠,天色变黑。
已经是戌时末了,那所谓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崔天亮此刻却显得焦躁起来,他先是坐立不安,然后搔首弄姿,渐渐的面红耳赤,额头流出滴滴汗珠,旁边一人欲上来说话,被崔天亮挥手拦住,那人又送来一壶冷茶,崔天亮连喝了几杯。
郑天亮早已经发现了异常,但仍然装作不知道问:“天亮兄怕是今日把酒饮的多了些?”
崔天亮尴尬一笑,连忙说到没事没事。
又过了片刻,崔天亮几乎支持不住,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上来道:“还是由我来陪郑公子……”旁边早已有几个婢女将崔天亮扶起来往外走,崔天亮转过头来对郑天乘喊:“天乘,失陪了,你……”
崔天亮还未说完,已被几个女子扶到屋外,这一切又使郑天乘疑心更重,面前中年男子拱手道:“在下是这锦园的下人,姓姜名皮虎,在此见过郑公子,公子如有何要求,可随时吩咐老奴!”
郑天乘点点头,拱手回礼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如果你家主人还不回来,我改日再来拜访。”
姜皮虎笑道:“还望公子能再安心等候一下,公子的客房早已经安排好了,如果劳累,老奴先命人带公子去房内安歇,不过我家主人做事一向风急,他晚间如果回来,定是会要第一时间见公子的。”
郑天乘道:“意思是我必须住在贵府里等着他!”
姜皮虎愣了一愣,赶忙笑着解释道:“府中都已是做了妥当安排,公子若是要安歇在此,保管公子满意!”
郑天乘突然起身,那姜皮虎也跟着起来,问到:“郑公子这是要作何?”
郑天乘回答道:“我在这房中坐了许久,想出去走走!”
姜皮虎笑道:“这个好办!”
姜皮虎说完后就在前引路,四个婢女手提彩灯在前后照亮,不一会郑天亮就来到一处凉亭旁边,中天残月如钩,夜色乌沉少风,姜皮虎道:“今夜夜色欠佳,还不如下人找人来为公子演奏如何?”
郑天乘道:“都有些什么可看的?”
姜皮虎道:“各色琴弦,琵琶管箫,名家词曲,杂耍俳优,应有尽有!”
郑天乘道:“早就听说蜀中俳唱杂耍有名,那我今晚就见识一下这个!”
姜皮虎听完笑着揖手道:“公子请稍等!”
几个婢女将郑天乘引到凉亭中坐下,将四周挂起数个灯笼,又捧来茶水果品,焚起几炉香,郑天乘顿觉此处倒像是个经常表演的场所。
姜皮虎侧立在郑天乘身后,俯身对郑天乘说到:“这先一段是个说唱,叫一山二吟!”
郑天乘侧首轻轻点头,姜皮虎见了,直起身一挥手,那前方的帷幕中,就响起了咚的一声鼓响。
立刻之间,就见一个演员登场,原来是个矮胖的人,头戴一个八角小帽,把双颊涂成朱红色,上身只着了几缕丝线,腰间正前方挂一个羯皮小鼓,双手一拍再往前一跳的走了出来,那样子就像是一只吃的太饱挺着肚子的鹅一般摇摇晃晃,令人忍俊不住。
郑天乘第一次见到如此滑稽的人,忍不住张嘴就笑。那人拍着鼓一直不停,咚咚咚的极有节奏,然后紧接着就边用手拍着鼓,边走到郑天乘面前,拿着一双斗鸡眼盯着眼前唯一的客人。
郑天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在突然之间,看见这人全身随着鼓点晃动起来,只是这晃动非常夸张,仿佛躯干和四肢都分离了一般。
那人又晃动着退了回去,然后左手一把摘下皮鼓夹左侧腋下,右手则从背后摸出一个小鼓锤,叮叮咚咚一边敲、一边跳、一边吟唱:
“呜呼哀哉哟……
山羊何方?”
咚咚咚(鼓声)
“涧水冰凉呦……”
咚咚咚(鼓声)
“打我一身浆!”
咚、咚(鼓声)
“山岗上、吹阴风……”
咚咚咚(鼓声)
“嚯嚯有虫狼!”
……
那人边唱边跳,动作滑稽,来回唱了两段后又出来了几个人,和他一同表演,这些人动作夸张惊奇,时而折头弯腰,时而叠在一起,时而引颈长啸,时而还学一些老虎山羊叫,全是郑天乘从未见过。
姜皮虎俯身对郑天乘道:“这是蜀中把戏,是一个放羊人贪嘴偷吃了羊,反而骗主人说羊丢了,最后受到山神惩罚自己变成了一只羊。”
郑天乘点点头说到:“我听出来这是因为主人累积的恩德所致?”姜皮虎微笑点头连说是。
演出结束,郑天乘情不自禁的为其击掌致谢,姜皮虎道:“请公子独坐片刻,接下来这一出极少在其他客人面前表演,是专为公子所演的。”郑天乘点头答应后姜皮虎转身退去。
片刻后,走上来七八个人,个个手持一把巨大的扇子模样的东西,依次款款的先走到各个灯笼面前,将灯笼遮起来,亭内顿时暗淡无光。
一个人忽静忽动的出场,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铿锵有力,又像飘忽不定。只是那人的头顶,不知道为何显得极其肥大而显得不成比例,走得近了些,郑天乘才发现此人头顶处盘了一圈又一圈,显得肥大,而上面又插满了各色羽毛。
最奇特的是这人面带一个黑色面具,几乎没了脸,整个脸看起来像似一个黑色的锅底一般,那人晃来晃去,口中喃喃的吟唱分明是羌氐之语,随着他手脚摆动,他身后的几个半身赤裸的随从也跟着翩翩起舞。
那人突一回首,大喝一声之下,漆黑的脸庞瞬间成了惨白的一张白皮脸,但依旧是不见五官,就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那身后的五人也紧跟着呜呜的吟唱呼喊起来,并且全都把脸冲向客人一边,表情夸张的摇头晃脑闪眼睛。
郑天乘只觉得双眼恍恍惚惚,仿佛眼前的白色脸皮旋转起来一般,眨眼定神,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走了神,不觉得暗暗吃了一惊,看来这锦楼里确实不同平常,只是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郑天乘想到昔日里葛公虽是重在教授儒法,但也在为他讲解诸经生化之理时,论及方术技密,郑天乘屏气凝神,不为对方所动,那人则依旧且舞且变,直至吟唱声终了。
那人将头顶羽毛帽子取下,再一抹脸,郑天乘这才发现此人原来是刚才身边的那位姜皮虎,姜皮虎道:“方才给公子献丑了!”郑天乘拱手道:“这变化莫测的神奇手法,我平生还是首次见到,幸会幸会!”
此时几个下人飞奔过来,附在姜皮虎的耳边说了几句,姜皮虎面带笑容道:“我家主人已经知道公子到了,如今眼下还有一个曲目,请公子一边慢慢欣赏,一边等家主前来!”郑天乘点头答应。
只见几个仆从,把青色幔帐从凉亭上方放下,好似给这亭子穿了一件外衣一样,又有一些婢女,把装着大烛的灯笼移到亭外,再把亭内灯笼里的大烛换成小烛,顷刻间这凉亭内朦朦胧胧,幽香四溢,那些小蜡烛里定是添加了某种香料。
亭外琴弦忽响,声音缓缓,像似呜咽,但却婉转缠绵,顷刻间琴声开始连贯,一个身影突然从两层帷幕中闪了出来。
这是一个妙龄女子,只见她身姿轻盈,意态妖娆,身着粉色轻罗,肤色如雪,手臂腰间绕着一根红绫飘飘,随琴声舞动,仪容美艳到竟如天女下凡一般。
一曲终了,那女子早已经缠绕在郑天乘身边,郑天乘道:“如若舞完就请你家主人来见!”
女子并不搭言,只是轻轻一笑,已是风情无数,然后才说到:“郑公子果然一表风华,只是奴家舞动许久,为何公子都不多看奴家一眼!”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如金如玉,甚是好听。
郑天乘道:“姑娘舞技实在非凡!”
那女子听完后大笑,说到:“奴家今日实在是犯晕,竟然让公子等了这么久,这一杯酒,权当先给公子陪个不是!”
那女子说话间已经斟满了两杯酒,把一杯递到郑天乘面前,郑天乘吃惊的问:“难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女子轻轻一笑道:“这有何不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