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阵急雨,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往屋檐下躲,也让那些要打算出门的人,暂时留在了家中。
成都少城的南门大街西边,有一条窄窄的叫竹子巷巷子,那巷子口的王家客栈的大堂内,此刻正懒散的坐着七八个人。
从这些人的着装来看,很明显的就能认出他们无一不都是从外地而来的货商。此时这群人也被这大雨所阻,眼见雨势不小,人群中有的人起身打算回房睡觉,还有的人,或是在这大堂内说话闲聊,或是朝着街面上浮起的积水呆望。
一个人起身,走到门口,只把脑袋往外倾斜着,他是在朝旁边大喊:“顾二娘家的,拿几坛好酒来!”
话音落了不久,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即在隔壁幽幽的响起,过了片刻,只见门口处一个女子撑着伞进来,她的身后,两个伙计的怀里各抱着一个酒坛子。
女子长得肤白丰腴,叫到:“刚才是谁在喊,是谁叫的酒?”
几个男子嘻笑答应,女子只拿眼睛瞟了一眼几个男人,便对小二说:“你看好了他们这几个,别给他们吃了白食。”小二哥唯唯是诺的答应。
一个男子道:“二娘,你走啥,难道怕我们吃了你不成,酒钱一文都不会少你的!”几个男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顾二娘听到后转过头来,她像是没有生气,移步到几名男子旁边说:“好啊,那老娘就想看一看,看到底是谁吃了谁!”
几名男子顿时嘻嘻哈哈,那去门口叫酒的人,刚把手伸出来,准备去拿那酒坛子,手背就被顾二娘抽的一声响,那人哎呦一声却笑的哈哈响,说道:“好好好,今日先给酒钱!”说罢拿出一串铜钱来递在顾二娘面前。
几个男子也不用温酒了,直接将这冷酒倒在几只碗里,那买酒之人拿起一碗递到顾二娘面前道:“连着许久都住在这里,也连着几年喝你家的酒,今日这酒,二娘得陪一个!”
顾二娘听到后只拿眼睛去凶那人,她本来长得就美,即便是生气时也是媚态十足:“是不是你金大富敬完我,又是他来敬,他敬完又是他,这店里办货的都要来和老娘喝酒?你以为老娘是酒桶,是个人老娘都要陪着喝一杯啊!”
这人讨了没趣,旁边一个人来打圆场:“哎呀!二娘,你切莫恼怒,不过我们常在你店里买酒,你也都不曾和我们喝过酒,今日这也是巧,我说二娘你就陪我们哥几个一起喝一杯如何?只喝一杯!”
顾二娘面带娇媚道:“那既然是钱大哥发话了,二娘就陪诸位喝上这一杯。”
众人一阵欢笑,纷纷拿起碗和顾二娘碰杯,顾二娘待这些人把酒都喝了,就把酒碗朝着自己嘴边送,却是碗沿刚刚挨着了唇边时,转眼就看到墙角的一张桌边,独自坐着一个英俊的少年,她想起来这几日来也没少看见过这位帅哥,此时他似乎对这边的热闹无动于衷。
顾二娘款款来到少年旁边问到:“这位小哥,我看你独自枯坐在此,难道不怕寂寞,不如一起同饮一杯如何?”
少年起身道:“多谢二娘好意,只是今日不便饮酒。”
顾二娘见眼前这个俊朗少年举手说话间已有点些许拘谨,笑意更重,就将左手搭在少年肩膀上,右手举碗说道:“往日里也不曾见到你来我家打酒,你是不喜欢酒呢还是不敢来我家打酒?”
旁边几人闻言嘻笑,少年更窘:“在下初到贵地,家中主人曾吩咐过,出来办事不可随便饮酒,以怕误事。”
顾二娘的手仍旧停留在少年肩膀上,身子却转到少年身前,一只娇滴滴的脸更朝少年凑近了少许:“喝酒误事的,都是那些贪杯的,小哥哥一看就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就只喝一杯酒,不会碍事的。”少年抬眼,只见那二娘面带笑靥,一双媚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众人笑意更重,都想看看这少年如何出丑,而正在这紧要关头,只听得旁边一个女子大叫:“人家不愿意喝酒,你干嘛强迫人家!”
众人一回头,却看见这店里不知何时又进来了一位美女,这女子十七八岁,长得体态婀娜,容貌秀美,店里小二见了,忙上前道:“三娘来了。”
顾二娘见到来人,顷刻间收起了笑容,放下手中酒碗急忙走到女子面前问:“今日这么大雨,你怎么回来了!”说罢她用手摸了摸女子身上,仔细一看已经打湿了半身,遂急忙拉着女子去了。
这被劝酒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来到成都的郑天乘,他自离了酉阳后,日夜兼程赶路,受尽了艰辛,终于才在十多天以前来到成都。
他与顾仁分别时已经约定好了在成都会面,会面的时间定在每日的申时,地点是在成都南郊的万里桥,可惜自来成都后,郑天乘一连等了这十天时间,还是没有见到顾仁出现。
此时客栈大堂内的众人见顾二娘去了,就各自将酒饮起,半晌后又有几个人相约去到房间赌钱,大堂上只剩下寥寥数人。那金大富走到郑天乘面前道:“这位小哥,来这边借一步说话!”
郑天乘起身,随他来到姓钱的面前坐下,金大富说道:“我叫金大富,旁边这位大哥是钱壮钱大哥,我们都是以贩运为生,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我见你也在这里住下不短时间了,是为何啊?”
郑天乘道:“在下姓郑,家主也是做贩卖的,这次是受了家主吩咐,让在下来成都先行走动打探一番,主要是了解一下当下行情如何。”
钱壮道:“眼下行情不好,十家走货的,至少一半以上的路上要被贼人劫掠,两三家要得病、遇见什么三灾四难,总之运回去的,不会超过三成,还不见得有得赚,你家主人如今做什么生意?”
郑天乘道:“我家主人往蜀中贩些皮革之类,往回贩些蜀中锦缎刺绣。”
钱壮道:““往来何处?”
郑天乘回答:“长安、关中一带!”
金大富道:“你可是刚刚从长安来的,路上可好走?”
郑天乘道:“实在艰辛危险的很!我轻身而来,身上未带货,却是费尽周折才到。”
钱壮眯着眼睛道:“小郑哥可别说笑,我这两年还不曾听说有谁能活着从关中走过来,你倒是如何过来的?”
郑天乘道:“我家主人早有安排,所以不敢冒然行动,我这一路上结伴的人也多,也提前给人办过招呼,所以才活命到此,家主吩咐过,先在这成都住下,过一年两年后,道路通畅了,我们再来回运货,就会比别人妥当些也快些,我看二位大哥是主要贩马的吧?”
郑天乘在来成都的路上,早已经暗暗的把这些讯息打探的明明白白,所以他刚才的回答在外人看来几乎没有破绽,而且他看到这几个人的着装、长相、口音,已经断定这些人一定是来自凉州一带,主要是以往蜀中贩卖马为主。
金钱二人见郑天乘看出自己身份,也不再盘问他,钱壮道:“确实是贩马!”
郑天乘道:“二位大哥滞留这地方多久了?”
二人哈哈一笑,说道:“我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四五年了你相信吗?”
郑天乘笑道:“为何不信,二位大哥看起来也是直爽洒脱的人!但小弟有一事不解,二位既然在这蜀中许久,为何不置办些田产,安顿起个家来,不比长住在这客栈之内安逸些!”
金大富看钱壮一眼道:“这你有所不知,我等如果在这蜀中安顿下来,肯定会纳几个小妾,要不了几年,小孩就渐渐长大了,倒那个时候,就更回不去了,如是那样,还不如日日喝酒痛快!兄弟可听过乐不思……”
钱壮道:“少不入蜀!”
金大富赶紧说道:“对!少不入蜀,兄弟可听过?”
郑天乘点头道:“还是二位大哥开明些,小弟就不同,如今只能等家主派人来接济。”
钱壮道:“兄弟可是身上困乏?”
郑天乘道:“不怕二位大哥笑话,眼下我虽能栖身在此,但也不知能挨多久,我已经想好如果家主再不来就去找一个活计,也不至于在此坐以待毙。”
金大富听了,嘿嘿一笑道:“兄弟既然困乏,眼下有一个买卖,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做?”
郑天乘道:“我前几日遇见上街的黄老头,他家里的手艺还是不错,我已经同他讲好,打算去他那里求教一两手,日后好歹能混个吃饱。”
金大富轻蔑一笑道:“他家不是养蚕纺丝的吗,堂堂男子,去干些女人家的事情……”
钱壮瞥了金大富一眼道:“既然郑兄弟没兴趣,那就算了,改日再会。”说罢,钱壮拉过金大富离了酒桌往房内而去。
此时屋外的大雨时停时歇,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天乘只等到大雨再停之际,便撑起一杆黄竹柄油布毡伞出了客栈大门。
此时细雨蒙蒙,天如黛墨,郑天乘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万里桥而去。客栈的隔壁就是卖酒的顾二娘家,郑天乘路过时,看见那店里因为大雨也显得空空荡荡,两块竖起的门板后面,有一个伙计正在依墙蹲坐在地上打盹,那个平常飘着的酒字招风此时也被收回到柜台上,还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滴。
而方才的那个三娘,郑天乘却是认识的。那是在几日前,郑天乘扮作一个买办,四下联络查看这城中生产锦绣的卖家,也顺便是在慢慢的学习这蜀锦蜀绣知识。当去到了街头的一家时,那家人派出一个接待,带着郑天乘去到作坊里看货,但郑天乘本就对这锦绣生疏,那人虽然年轻,却是个行家,和他说到最后越发的感觉郑天乘不了解行情,于是又见到他孤身一人,所报的行号又是陌生没有名望的,就怠慢了他,就渐渐的对郑天乘的所问不理不睬,后来干脆自己跑出去喝酒,把郑天乘晾在一边。
郑天乘哪能看不出这点端倪,但是他并没生气,他本是想趁着这空当把这贩运的采购装扮的像些,因而那接待的人虽然是怠慢了他,但郑天乘丝毫不去介意,反而更加认真的去看那作坊内如何采丝、染色、劈线等等。
郑天乘在园中转了大半圈,把这锦缎的生产过程略略看了一遍,不知不觉间又走进了一间大屋,猛然间就看见了房中有七八个绣娘正围坐在一起,一针一线绣的正是认真之时,郑天乘只觉得自己唐突,就慌忙退了出来。
刚到屋外,一个绣娘也跟了出来,那绣娘问:“公子可是住在竹子巷王家客栈的?”
郑天乘吃了一惊,忙说道:“正是,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绣娘回答:“奴家是客栈旁边顾家卖酒的,平日里常常往客栈送酒,连着几日都看见公子,奴家是来此帮忙,这几日东家赶货差人手,这街上邻居四坊的,都来帮忙了!”
郑天乘点点头正要说话,那绣娘又说:“公子可是来采办的?”
郑天乘只有说是。绣娘又问:“想要那种货色?”
郑天乘勉强说:“要上上品!”
绣娘听郑天乘说完,嘴角略略一笑道:“那公子为何不去外江的锦官城,在这街上,怕是连中上品的都做不出来。”
郑天乘不免一笑道:“让姑娘见笑了,实不相瞒,在下是刚刚来到成都,对这锦缎完全不够了解,还生疏的很!”
绣娘又笑道:“那你可知这上上品的锦缎可不便宜,你要是进货出了纰漏,那可不是小事情,往年有的买办买的货不对版,甚至吓得不敢回家,逃往外地去了!”
郑天乘道:“多谢姑娘提醒,往后我定会仔细谨慎一些。”
绣娘听罢一笑,又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可是郑天乘全然不知,他的回答反倒引得这绣娘是连着笑了好几次。
这绣娘笑完,却认认真真给郑天乘讲解起蜀绣的知识来,从货品的好坏,到那家的货好,那家的货是走西域的,那家的货是通东海的,都一一给郑天乘讲了,这番讲解有如及时雨一般,听得郑天乘频频点头,一时间他恨不得多长出几个耳朵来。
直至一个年老的绣娘出来喊叫到,小三娘,你是在同何人在讲话时,郑天乘这才拱手别过了绣娘,而当那接待的人再次见到郑天乘时,郑天乘已非答非所问了。
还未到万里桥时,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再加上这城外道路泥泞不堪,来到桥上之时,郑天乘的双脚双腿已是泥泞不堪。此时疾风骤雨,郑天乘撑着一把伞,在桥上苦等到酉时,依旧没有顾仁的身影,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郑天乘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往客栈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