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整整走了十天,两人都觉得行路是越来越艰难,此处山高路险,气候还有些冷,山下是春天,山上依旧冰雪融融。这一天,二人眼见粮食口袋渐空,便停下了商量对策。
顾仁估算了一下,存粮仅仅可够二人维持三两天,他又把身上的铜钱全部拿出来,却还不到十文,于是不由得苦笑:“眼下十文钱估计打不到半升麦子,我们今日就得下山,要不然得困毙在这山上。”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后,郑天乘知道顾仁生性乐观,性格坚韧。
此处距长安已不是很远,若在山上再想找寻粮食就会更加困难,兵荒马乱的年月,即便是遇见愿意出卖粮食的农人,人家也至多卖出一两升。
郑天乘道:“倒是可以采点药材,拿到那人户多的地方去换些粮食。”
顾仁说了一声不错!原来他们所行脚的这一带,药材素有盛名,二人都懂采药,这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方法。二人当下立即行动,虽然地形险峻,但好在有顾仁身手敏捷,不多一会,二人就在一处谷底找到一处藏有药材的理想所在。
有一味名为金耳环的药材,价值素来很好,此药清肝祛湿,治疗外伤甚有特效,时人往往以黄金等价,所以就起了一个高贵的名字。但此药却甚为少见,一是它最喜欢长在邻水、背阴、有水面反射的岩石峭壁上,非常隐蔽,二是这类地方,往往要费尽周折才能觅得它的踪迹,采摘起来却非常困难。不过这却难不倒顾仁,他先是找到了个合适的地方,砍几根藤条从山顶放下,然后手攀藤条,从悬崖的顶上开始,慢慢一摘到底,仅仅几个悬崖,二人已经收获颇丰。
郑天乘则在悬崖下的溪水边,找寻其他的药材。山内节气要晚许多,此时大多植被都没破土,郑天乘只能倔开地面寻找。地上腐叶终年累计,已经有两尺厚,郑天乘只能先翻起腐叶,才看到地面的黑色虚土。此土壤极为松软,用手抹去浮土后,土下现出了许多根茎,郑天乘揪出许多来,在溪水中冲刷干净,竟然认出了其中有许多有用之物,其中有解蛇毒的,有治疗痢疾的,他在葛庄时,往往许久才能寻找一棵,而此处却多如荒草一般。
二人忙了半天,两只用荆条编织的大筐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悬崖下溪水清澈,二人这才烧火做饭,郑天乘刚刚准备打水,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原来水中有无数只黑色的四脚蜥蜴在游动,密密麻麻如水中倒入一碗墨水一般。仔细看,每个的大小不过如一个铜钱,顾仁一看,哈哈一笑道:“休怕,这是大鲵的幼崽,冬天过了,他们也都出来了。”
二人将麦粒煮的熟透,吃完,又将煮麦的滚水喝了,将两只大筐,一人背负一只,沿山中小道前行。这山中小路崎岖难行,走的全是悬崖边上,有些地方看似无路,还得手脚并用才能通过。山中人户又极为稀少,二人只走到天黑后,才看到前方有几处星星灯火,二人大喜,走至跟前,才发现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那庙的大小如两张大桌子,庙里住着一个升大一点的神仙老头,笑眯眯的端坐在中间。庙旁边的地上,则有四五个脚力在火堆旁睡觉,看见二人前来,都极为警惕。
这四五个人全都三四十岁,个个看起来干瘦可怜,顾仁上前道:“深夜至此,打扰几位老哥睡觉了,我们是采药的人,才走到这里,一起搭个伙。”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回答道:“不妨碍,一起睡。”
二人与男子讲话,才知道他们都是奉了官府的命令往驿站运送的劳力,燕军平定长安一带后,几条往南的驿道慢慢恢复,官府征发民夫肩挑背扛的从平原往山区运送一些物资,也征集一些劳力去修缮被破坏的道路。
那男人问:“你们要去哪里?”
郑天乘回到:“我们要把这药材处理了,敢问老哥,眼下谁家收药的价格最好?”
那男人说:“翻了前面的山,快出山时有个李家庄,庄上有两家常年收药材的,生意做的大的很哩。”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起身来一起说话:“今晚好,人多!不怕了。”
郑天乘问:“有何要怕的?”
那两个脚力顿时瞪眼道:“你莫要乱说话!”
顾仁微微一笑,便问道:“二位老哥莫怕,有何怪异可讲给我听听。”
那两人也是无事,就给他们讲了好几个。原来终南山地区,人少山大,历来怪事频频,特别是采药的人,行路的脚力,上山的猎人,无不是极为在意的。这三类人,自上了山后,不能胡言乱语,也不能举止出格,男女同时进山更要注意。斧头不能说成斧头,要说成开山,镰刀也不能说成镰刀,要说成把手,凡是不吉利的话和不雅的字词都不能说,也包括一些字词中本意带有几分杀气的,都不能说。总之一点,入山之后要谨言慎行,一些狂妄的人,起先往往不信,但有一些人回到后常常吓得有了毛病,另外一些人,则从此谨小慎微。除此之外,在山中吃饭和拉尿拉屎也一定要注意,吃饭不能浪费一颗粮食,拉屎拉尿要在隐蔽处。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和叔伯上山采药,一去有两个月有余,一直平安无事。这几日为采贵重药材,几人越走越高,几乎上到终南山的主峰顶上,在距离山顶的一个地方,几人安营扎寨,但水从何来?要知道如果在山谷内,怎可能缺水,但是在山巅上,就要凭个人的能力了,其中有一位高手,勘察地形,分辨方向,就在驻地不远的山上立了根系了红布的竹竿,众人在竹竿下刨出一个坑来,水就慢慢的满到溢出来。一连几日,众人就靠这汪泉水过活。这日早间,众人要登顶,独留下后生在帐内守候,他吃过饭后,依旧是走到水边,先洗碗再打水。往日间,众人都是在洗了碗后,将碗内清水慢慢倒去,将碗底残渣倒在布上,淋去水分,再将食物残渣放在树干之上,哪怕只有一颗小米也得如此。但这天,后生懒得麻烦,也是旁边无人监督,就将洗碗水往前干干脆脆的一洒,待转过身,正准备给罐子里装水之际,才发现瞬间满满的一潭泉水,眼睁睁的往下降,后生忙手忙脚之间,才勉强装了大半罐浑水。从水源到帐篷,仅有二十步之遥,这几日众人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但偏偏就是今日,后生刚走到帐篷边上,一条树杈在脚下一绊,整个人摔了出去,手中的水罐瞬间往山下滚去。
后生起身,听到山坡下窸窸窣窣,像是瓦罐滚动碰见草木的声音,打算下去找一找罐子。他斜跨弓箭,手拿一个短枪,刚刚走了两步,顿时吓尿,只见一些熊獐马鹿之类的野物正往山顶而来。后生狂奔回到帐内,爬在地上装死,偷偷拿眼睛往外看,却发现狗熊和獐子在玩耍一般,都拿眼睛在看他。后生一动不动,只等到月亮升起后听到人声,原来是上山之人回来了,那人问了经过后,取香纸来到水池边祷告,拜天拜地,又让后生磕头,那干涸的水池转眼间又复平,众人第二天就下山而去。
其余的故事还有几个,不一一记叙。这两个脚力都是在山里走惯的人,都不敢在夜里乱说话,此时讲完后都起身去那小庙前拜了几拜。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就起来烧火煮饭,原来脚力们都是早上每个人煮一瓦罐吃的,背在身后。郑天乘和顾仁也是抓紧时间上路,这日终于一鼓作气,翻过了山岭,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李家店。
李家店只有狭小的一个七尺宽的小街巷,两边有几家做买卖的,都是靠山吃山,倒腾山里的特产,还有一家小小的旅店。二人走进去,要了一个最便宜的住所,每人每晚只需一文钱,店家提供做饭的地方,睡觉的地方是后院的一间大屋,二人走进去,发现房间里除了铺满了脏兮兮的麦草外,再无其他一物,麦草从里,早有十几个褴褛的人在睡觉,如牲口一般。
第二天一早,二人将两大筐药材背到药材铺里出售,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看到二人面带憔悴,衣衫不整,就想故意压低价格。他本来以为二人出售的是去年的干货,结果拿起来一看,却是刚刚摘的,惊讶到不行。最终双方讨价还价,以两百文成交,二人明知道有点卖亏了,但眼下窘迫,却是无奈。
离开李家店往前走,突然就感觉山势变小,再略略往前,顿觉前方视线开阔,一个辽阔的平原就在前方,郑天乘笑道:“再往前方就是长安了。”
顾仁道:“天乘,我们既然路过长安,就往你家旧宅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郑天乘听到顾仁这么讲,心里立刻就想到离家时的情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二人沿着南山又走了两日,已经接近长安,但见郊区同洛阳一样,十室九空,处处断壁残垣,田地荒芜。申时时分,二人入城,长安虽然刚刚遭遇战乱,但此处人气比洛阳多了许多。
郑天乘走至自家附近,远远看去,只见大门上破败了许多,门额上也没有了扁,一个老仆人站在门口,自己并不认识。郑天乘独自上前,问道:“敢问这位老伯,此处是何人的府宅?”
那人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你是谁?有什么事情?”
郑天乘做了个揖:“在下请问,此处是哪位大人的宅子?”
那人嘿嘿的奸笑几声:“你若有事情,就先报家门,若是来找事情的,小心着打。”
郑天乘心中差异,还是笑道:“那就有劳老伯了,在下这就告退。”
郑天乘转身就走,刚刚走了数十步,后面便传来一声吼叫:“站住!”一个头目领着几个彪悍的家丁从屋内冲出来。
郑天乘问道:“这位大哥,你是在叫我?”
头目满脸横肉道:“废话,你来这里打听个什么?”
郑天乘听出来对方的口音都是北地人,知道家中肯定是有变故,微笑道:“在下也只是问问路而已,还望大哥不要误会。”
几个家丁如猎狗一样围着郑天乘转了两圈,一个伸出手来,从背后往郑天乘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死蛮子,你来看啥,你来问啥!”
郑天乘满腔怒火,但也只能低声下气的说到:“小的鲁莽,还望大哥包涵。”
此时倒有七八个人出来围观,郑天乘发现竟然全是北人为多,之前的街坊邻居们全然不见,正在吃惊之余,却看见以前街边卖酒的王老六从旁边经过,二人对了一眼,老六却像不认识他一样,边走边唱:“清酒米酒黄酒哦……”推着一个独轮小车慢慢往前走。
家丁把郑天乘折腾够了,才放他走,顾仁过来道:“若他们过分,我定然动手,……”郑天乘回道:“这区区小事,我忍得了。”
顾仁又说道:“怕是家给人占了,你忍不了吧。”
郑天乘听罢,心中愤愤不平,还未开口,顾仁道:“若是有更加不好的消息呢?”
郑天乘心中一愣,还是无言,顾仁调侃笑道:“你要愿意,明日起我就教你几套拳脚功夫。”
郑天乘苦笑道:“打死那几个莽夫又有何用?”他见顾仁拉着自己走的很快,便问原因。
顾仁道:“去找那个卖酒的。”
郑天乘点点头,才知道方才顾仁已看出端倪来,心里非常佩服。那卖酒的老六走的不快,还一边吆喝,二人追到一处大柳树下,向前到:“买酒,买酒!”
王老六回头,愣愣的看着郑天乘,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一句你是便没有了下句。郑天乘道:“六叔,好久不见。”王老六这才缓过来,看见眼前这位真是以前的郑家二公子,当下激动的小声道:“你是郑家二公子,我还以为今日见了不该见的了,郑公子怎么今日到了?怕是有好多年没见了。”
郑天乘回道:“六叔好眼力。可借一步说话。”王老六立刻收拾好酒桶,三人来到一处酒楼坐下。
郑天乘问道:“方才我家里出来的人,是些什么人?”
王老六连连叹气:“这帮禽兽不如的魔障,都是些土匪飞贼,昨天把那一身带血的衣服脱了换成个长袍,就想鸠占鹊巢。大劫难啊,城内的旧人十不存一,那帮魔障只管自个挑些好宅院,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法都用尽了,如果他们看中谁家的院子,强取豪夺还是好的,有的人家,一个夜间全家老少全部都被绑走。”
郑天乘气的全身发抖:“朝廷不管吗?”
王老六继续道:“自古官匪一家,现在的太守就是当年攻下城池的人,当年纵兵大掠的就是他,他原是上地郡的一个土匪,有些实力,钻了空子占了长安,又降了燕王,直接被燕王封了王侯,做了这城的太守。你家是被个姓罗的兵丁长占了,起先你家里还有两个仆人死活守候在家里照看宅院,后来不知道为何原因,两人许久不见,那姓罗的说此是无人之宅,就据为己有。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郑天乘压住心中怒火问道:“那请问六叔,我家里人去到何处?是否回到晋阳?”
王老六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太乱了,大家各自逃命,我回到后,你家里就只有两个仆人了。当年有往南逃得,也有往西边逃得,也有往东边逃得,我躲在山中半年,方才保的一条老命。”
郑天乘道:“现如今,往四方去的交通是否方便,六叔可知道?”
王老六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今春倒是有见到几个客商,怕是道路比以前畅顺了。”
三人又细聊了多久,见天色已晚,王老六邀请二人同去家中居住,二人无去处,也就同意了,但顾仁问清地址后,先让王老六推车回家,二人晚间从后门进房。
王老六两个女儿早就嫁人,此时只有夫妻二人在家。天黑后未多久,郑天乘见顾仁在整理东西,问其原因,顾仁回答:“去你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