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首街位于毗邻皇城，街前有三座六角牌坊，是大玥开国先祖表彰沈家、成家、惊露台蔡家所建，和天灵峰下的‘九一’牌坊类似，因为位于京城中，对外宣称是镇街祈福之用，俗世很少有人知晓这几座牌坊的来历。
赵闲来魁首街，自然不是真的去沈家上门提亲。
案牍库记载的多是成年旧事，与其在卷宗里找线索，倒不如亲自来魁首街找线索。
魁首街除了王侯公卿和商家巨富，大玥各大历史悠久的修行门派，也都有宅子在这里。
虽然不能翻进去逐家搜查，过来看看也好过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当然，赵闲也不指望在这儿闲逛，就能揪出白敬亭背后的人。
查案他是个外行，追查元凶这种事情，应该交给鹰爪房去做，但他目前只是猜测和某个大族有关系，白敬亭没有招供，报上去朝廷也不会对魁首街轻举妄动。
因此，赵闲只好四处打听闲逛，碰碰运气。
可没想到的是，他随便来这魁首街一逛，还真发现了线索。
魁首街的守卫较之其他街道森严许多，除了各家的门客护卫，城中禁军也是三步一岗，维持着这片区域的治安。
街上来往的只有各府的车架，看不到寻常行人和商贩。
街道旁的酒楼茶舍也是生意冷清没有客人，装潢却是奢华内敛，显然只做魁首街上豪门大族的生意。
赵闲将马拴在了魁首街外，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从街头逛到了城墙边，又折返而回。
路过一家大宅的门口时，发现一个老妪坐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上，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看起来已经古稀之龄。
赵闲目露疑惑，半个时辰前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这个老妪坐在这里，本以为是那家的下人，走累了在这里歇脚，没想到走了一圈回来，她还在这里。
老妪目光浑浊，看起来精神状态并不会，口中喃喃却听不清说声音，显得浑浑噩噩。
赵闲左右看了看，周围街道空旷，并没有其他人再次。他便上前行了个礼：“老人家，天气炎热，坐在这里当下伤了身子，早些回去吧，若是找不到地方，我可以给您带路。”
寻常上了年纪老人，出门走错道很正常，赵闲只道她是迷路了。
老妪闻声望了过来，目光呆滞，沙哑道：“不回去，我还要等我相公，他快要回来了。”
赵闲闻言笑了笑，看来自己相差了，古稀之龄还在门口等着自家夫君会来，也是个有情人。
他不在多言，只是尊重的行了晚辈礼，然后转身欲走。
只是刚踏出两步，又听到老妪开口道：“小伙子，你也是修行中人吧，见到了我相公，跟他说一声，我等着他了。”
赵闲脚步一顿，有些意外这么容易被看出来是修行中人，这个老妪明显是个普通人。
不过在魁首街上的家族，对修行一道多少都有些了解，估计是根据他的飞鹰服认出来的。
赵闲回首，轻声道：“好的老人家，不知尊夫尊姓大名，我回去若是遇上，和他说一声。”
老妪脸上满是皱纹，目光恍惚了好久，才喃喃道：“姓许，叫玉远，好久了，我也记不清了。玉芙上次来的时候，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赵闲表情一凝，满是诧异。
根据天灵宗的记载，上任宗主有七位弟子，名字中都给取了个‘玉’字，除了留在天灵宗的五位长老，还有两位在外历练修行，许玉远便是其中之一，天灵宗的二长老。
按照记载推算，是老琴师陆剑尘成名的那段时间出去的，也就是五十多年前，至今了无音讯。
看着面前的老妪，赵闲心中泛起莫名的滋味。
五十年，对寻仙问道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
按照老琴师的说法，他踏足修行到结得金丹成为仙人，需要一甲子的光阴，而结丹之后，才算在长生大道上登堂入室，真正入门。
但对于凡人来说，五十年是红颜青丝到苍颜白首，是青涩稚童到蹒跚老妪。
去时两情曾相悦，归来往事以成空。
这个老妪，与松玉芙应该是同辈的人。
苦等数十年的松玉芙，等到了一张为她而制的琴，或许能让人有一丝欣慰。
而这个老妪，注定等不到结果。
许玉远归来之时，必然是仙人境的修士，即便还记得这个俗世的妻子，又能说些什么。
赵闲想起了远赴别洲的苏巧巧，若她真的百年后归来，自己也还活着，即便两人自小认识，到时候见面，又能说些什么。
常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五十年对普通人来说，太长了。
看着老妪恳切的眼神，赵闲认真的点了点头：“老人家，若是我日后遇上，定然会转告的。”
老妪难得的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只是没了牙齿看起来有些可怖。
从面向上来看，年轻时，应该也是个闻名东华的美人吧。
赵闲缓步在魁寿街上行走，心中压抑，难免有些走神。
就在满心思绪之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
固神境的修士，重在神识，赵闲踏足此境日渐稳固，对于周边的感知也越发明锐。
他本能的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了街道一侧的巷子里。
赵闲毫不迟疑，扶正绑在背后的长刀，手握剑柄迅速跟了过去。
时至下午，太阳西斜。
魁首街宅院极多，其间巷道纵横交错，地势复杂。
偏离正街之后，赵闲直接跃上了围墙，朝着黑衣人方向追去。
人影时隐时现，极为矫健，或许是察觉倒了他的动作，也是跃上了围墙，在庭院楼阁的青瓦上起落。
也是修行中人。
赵闲眉头微皱，距离稍微拉远了几分，暗自地方。
来人看不出境界，不明深浅之前，贸然上进是修行者的大忌。
万一遇上走乾坤道的修士，近身等于送死。
赵闲仔细从远方那道黑影的动作上寻找蛛丝马迹，只可惜实力隐藏的极好，除了步伐轻盈，看不出特别的地方。
身材修长高挑，一头长发披肩，迅速前进却不飞散，显然对身体的控制很精准，走的是武修一道，只是未见佩带兵刃，要么是走拳脚功夫，要么是随身携带有玲珑阁。
赵闲目露疑惑，前面的人影竟然是个女子，身材高挑四只修长，和龙离公主有几分相似，但比龙离公主要矮上几分。
大玥女修本就不多，走武修一道的女子更少，若是随身携带有玲珑阁这等重宝，必然出自有名望的家族师门，他身为黑羽卫，不可能没听说过。
难不成和林封阳一样，是走拳脚功夫的武修？赵闲暗自琢磨，眼睛却牢牢盯着前方的黑影，没有丝毫大意。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数十丈，渐渐离开魁寿街，接近北城的城墙，看这模样是要出城。
赵闲略微思索，猛然加快了速度，连续越过几栋房屋，迅速拉进距离。
手中长剑出鞘，白色剑芒出剑三尺，气势如虹。
前方的黑色身影并未有过多动作，只是加快了步伐，依旧保持着百丈的距离，逐渐越拉越远。
赵闲面露谨慎，对方实力再他之上，这么追肯定一无所获。
念及此处，赵闲猛然大喝一声：“站住，我乃黑羽卫..哎呀！”
随着一声惨叫，赵闲落脚的屋顶轰然碎裂，整个人直接栽了进去。
身材修长的黑衣女子在屋顶停住了身形，回过头来，黑纱蒙面，蛇蝎般的眸子里带有疑惑。
不过转瞬，她露出讥笑，保持着速度朝北城方向行去。
无人居住的小屋里，赵闲侧耳倾听，确定那人动身后，翻出窗子沿着巷道行进。
屛吸凝气尽量减少动静，仅仅依靠微弱的破风声追寻前方的人影。
反正也追不上，这样故意被甩开暗中跟着，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就在样偷偷摸摸在暗中跟了一刻钟的功夫，来到了北城的偏僻区域。
前方的动静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听不到一丝动静。
赵闲停住脚步仔细聆听，等待了许久也没有动作，只得摇头苦笑。
看来确实跟丢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瞧见周围的建筑时，却有意外发现。
北城内多为工坊，行赏走贩云集与此，因为较为偏远，不像东城那样寸土寸金，各大商家多在这里设有库房。
赵闲所处的位置，正是一栋大库的侧墙外，从远处的灯笼上可以看出这是成家的库房。
几个工人闲散的坐在门口，守卫并不严密。
赵闲想了想，直接从院墙翻进了成家的库房内。
库房内时堆积如山的货物，寻常各地出产的货物，赵闲对这些见的太多，不用打开便知道底细，甚至还看到了几箱标有赵家字号的箱子，里面自然是彭峪郡赵家出产的布匹。
看来这成家的生意做的确实大，赵闲远在他乡，还能看到自家产的东西倍感亲切，不由露出微笑。
正在思量间，忽然几个木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木箱上贴有封条，红笔写了‘废’字，照理来说这是作废的残次品。不过木箱很新，没有积灰说明搬进来没多久。
掀开封条打开木箱，里面装的却是手弩，黑羽卫的‘破气弩’。
赵闲从玲珑阁内取出黑羽卫配备的手弩，仔细对比了一下，箱子里装着的不太一样，多了两根弓弦，看造型应当可以三连发。
破气怒可阻塞修士气血流转，对修士来说杀力极大。
朝廷对‘破气弩’管制严苛，只允许黑羽卫配备，但也有不少流入了修士手中，比如凌仙就随身携带了一把。
赵闲等人在金塘郡遇袭，齐星涵护卫也用的破气弩，事后没找到弩箭的出处，成家家主还被朝廷以看守不严为由责问了一番。
所有破气弩皆是成家独门秘制，能在仓库里看见报废的残次品，倒也不奇怪。
赵闲仔细观察，也看不出这些手弩那里有问题，不过破气怒强在秘法所制的弩箭而非手弩本身，他对法器的炼至没有丝毫经验，自然不好下结论。
念及此处，赵闲重新封装好了箱子，取出小本子记下了此事，便离开了这件仓库。
夜色降临，东华城燃起百家灯火。
皇城的宫门已经关闭，后宫内灯火如昼，宫女在其间穿行，偶有丝竹之声响起在各宫之内，遥遥可闻。
处在皇城外侧的离阳宫内要安静许多，女官吴清婉静立在寝宫之外，面色平静注视着来往的宫女，虽然她态度温和，却无宫女敢凑进寝宫半步。
寝宫之内，一盏灯放在桌案上，其内无火，有珠长明。
大玥王朝的皇后，端坐与软榻之上，看着对面表情宁静的女儿。
皇后是惊露台宗主的蔡渊的女儿，年轻时也曾涉足修行，只是天资差强人意，自知难破仙人境，便放弃了修行一道。极好琴艺，在大玥广为流传的逍遥游，便是她听松玉芙弹过之后，流传出去的。
进入深宫之后，皇后只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大玥的长公主龙离。
虽然如今太子并非皇后所出，她皇后的身份却无人能动摇，惊露台在大玥的地位，仅仅比天灵宗差了一线而已。
秉烛夜谈，寝宫内唯有母女二人。
皇后着宫中常服，面容素雅，温柔开口：“怡君，娘最后悔的，是没把你生做男儿，若是男儿身，你父皇怎会如此为难。”
龙离公主身着大红色长裙，安静坐在软榻一侧，少了平时傲然气势，多了几分只会在皇后面前才会露出的乖巧。
她微笑道：“母后，若身为男儿，便无法静心修行，女儿身有什么不好。”
龙离公主若是男儿身，便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子，按照宗族的规矩必然是下任大玥天子。身为一国之主政务繁多，数百重臣的眼睛都盯着一人身上，既不能辱没先祖开拓的基业，又要估计后世的风评，与修行之道相去甚远。
修行中人动则百年千年，有时候存有心结或遇到瓶颈，闭关数十年也属正常，龙离公主若是男儿身，便没有现在名震周边数国的胭脂虎了。
皇后微微摇头：“修行一道，终究是雾里看花，人人向往长生，真正长生者又有几人。朝中百官中，如凌相、陈清秋，他们从未涉足修行，只是一群老书生。祖上在归露峰刻下‘天开万物以报人，人无一物可报天’，以此为心中道的人，大都是这些老书生，而大玥修士中，有几人真正理解这句话。”
龙离公主点头：“几位阁老非我所能及，大玥可无我，但不能没有他们。”
皇后脸上不悦：“瞎说什么，娘就你一个女儿，没了你让为娘怎么活。不过身为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凌仙你看不上也罢，岳世子你也不喜欢，现在大陈的太子有意，若再看不上，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龙离公主表情平静，并未答话。
志在天仙的修士，岂会为儿女情长所困扰。
正所谓母女连心，皇后知晓她心中所想，温声道：“由凡入仙，未曾经历凡世如何成为仙人，怡君，你现在还是凡人，若跨过那道天门，心中便只剩下道，很多事情再也没机会感受，仙人之中，何来单纯的两情相悦。”
龙离公主露出微笑，望着皇后道：“母后，是父皇让你来劝我的？”
话音未落，桌案便被拍了一下，皇后面容严厉，只是片刻后，又黯然一叹：“怡君，你父皇想开疆扩土不假，但也不是昏庸之人。此次青泉、扶乩二宗开了口，议和还是议战不过一念之间，我大玥所依仗的仅国师一人，扶乩宗宗主也是元婴境的老神仙，加上青泉宗宗主，胜算不过五成，无论输赢我大玥都再无依仗。打是打不得，难不成让你父皇退守天柱山脉以西，背上千古骂名？”
龙离公主眼中露出些许黯然，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声道：“再给我几年时间，至多五年，我不会让父皇失望。”
皇后心中一紧，握住了龙离公主的手：“不是你父皇不给，是外面的人不给。哎！送出去的修士，随便回来一个，你父皇又岂会如此为难。”
龙离公主知道近些年外面的宗门频发动作，便是抓住了大玥无人不敢全力以赴的空挡，她看着桌上烛火，平淡道：“若下嫁大陈可保我朝百年太平也罢，如若不能..哼.”
皇后抚摸着女儿的手背，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她终究狠不下心肠逼迫，只是起身缓步离去。
龙离公主看着桌上亮着微光的灯，目光显得犹豫，只持续的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
五指轻握，亮着微光的明珠，无声无息的碎裂，化为带着荧光的粉末。
此时此刻的宫门之外，一架马车停在衔龙大街尽头的皇城正门。
巍峨城墙下，身着暖黄色薄衫的沈雨气势汹汹，对着身旁壮入灰熊的男子大声娇呵：“尉迟猫，你到底帮不帮忙？信不信我把你破事，全告诉公主殿下？”
身着黑羽卫常服，身材高大的尉迟虎，佝着背满脸苦涩，央求道：“姑奶奶，你就别为难小的，宫门关闭严禁出入，我要是带你翻城墙，先不说朝廷，我爹都得拔了我的皮，这和造反有啥区别。”
沈雨叉着小腰凶神恶煞，恨不得踹他两脚解气。
今天沈雨急急忙忙跑回家，找到她爹沈凌山旁敲侧击的问了半天，结果赵闲根本没去沈府，知道被耍了后，又满城的找赵闲算账，没找到，去公主殿下那里告状，龙离公主又没在灿阳池，现在连皇宫都进不去，可谓是诸事不顺。
沈雨越想越气，看着身旁的尉迟虎，眼中渐渐露出危险的气息。
尉迟虎脑袋都快缩在胸口，心中暗骂赵闲这个混账，惹毛了煞星让他来抗灾，真是祸从天降。他惶恐的摆手：“姑奶奶，有是好商量，咱们这般的交情，你只要开个口，啥事我都干。除了现在进皇宫。”
沈雨眼珠转了转，正想让他去把赵闲打一顿，忽然想起军中校场上的事情，这没用的东西，现在不一定打的过。
她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尉迟虎一眼，怒道：“你能做什么？”
尉迟虎满脸憋屈。
沈雨在宫门外来回渡步，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解气的方法，便转头看向尉迟虎：“动动你的脑子帮本小姐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折腾人，要让他受尽委屈，还有苦难言没处说理那种，就和你一样。”
尉迟虎气的胸口发闷，暗道姑奶奶你还知道我受尽委屈，有苦难言没处说理？谁把你娶回去，不被气死，也得疯疯癫癫气个半死。
尉迟虎心中满是愤慨，念及此处，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个一箭双雕两全其美方法，既能满足沈雨的要求，又能出一口胸中恶气。
他殷勤的笑了笑，凑到沈雨跟前，笑嘻嘻的道：“我倒是想起个方法，只是困难了些。”
沈雨精神一震，急急忙忙的催促道：“快说。”
尉迟虎舔了舔嘴唇，狠下心肠，认真说道：“听说万宝楼里，有一种外面传进来的药，叫做仙人乐，吃了会暴漏本性，之后悔恨愧疚。当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假尚未可知。”
“我家有这个？”沈雨轻蹙眉头，现在没听说过，她向来不关心家里的生意，更别说某样不常见的药物。
尉迟虎略显犹豫，摸着下巴似乎是在回想：“这种药因为功效惊人，朝廷严禁售卖，我也是听人说起过，当时也听的不详细。”
万宝楼商队从天梭城带回来的，除了各种法器丹药外，自然也有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有些是在有背伦理纲常或者伤天害理，比如炼至好的尸魁鬼婴等，朝廷严禁在大玥流通，便封存了起来以便不时之需。
沈雨知道这些，对尉迟虎的话信了几分。点点头道：“不错，有长进，我现在就去看看。”
尉迟虎略微犹豫，有开口嘿嘿道：“赵兄毕竟与我相识一场，又是黑羽卫中的精锐，若这药真如传闻中那样，您最好找个僻静处，有你在就行了，万万莫要让外人看到。”
沈雨轻哼，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本小姐向来知道分寸，我要让他有苦难言，若所有人都看到他出丑，还怎么让他听我的。”
尉迟虎连连点头，竖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