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城，魁寿街。
魁寿街位于东华城东北角，和皇城毗邻，当朝文武百官半数居于此处，也有王侯公卿世代沿袭的府邸，能住在这里的，即便是门可罗雀的没落宅院，族谱上也定然有一位在大玥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
在这每家都有人入朝为官的地方，邻里之间关系反而融洽，除了某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朝中政敌，其余人见面都很客气，毕竟风水轮流转，大玥立国八百年，朝中当权之人转来转去都出自这条街上，谁都有风光和没落的时候。
魁寿街的相府，是当朝左相凌守英的府邸，原先为一位亲王的府邸，大玥刘氏因为某些密不外传的缘由，子嗣向来稀少，那位亲王临终之际也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刚刚入仕的凌守英，官至宰相后，朝廷便顺水推舟赏给了他作。
临近傍晚，相府门户大开，家仆侍女在府门战战克克，迎接向来喜怒无常的长公子。
马蹄声疾驰而来，视街口的下马碑如无物，在街口维护治安的士兵也当作没看见，依旧站姿挺直目视前方。
身着华服的凌仙翻身下马，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径直入了府门，这倒让相府下人松了口气。
相府后宅，荷花池畔的书房内，年过半百的凌守英，拿着黑羽卫送来的密档仔细阅读，眉头微蹙表情凝重。
黑羽卫隶属刑部典魁司，由大玥天子直接管辖，实际处理大小琐事的任务，还是落在了他这个左相身上。对于修行之人的事情，他只有建议权而不能直接发号施令，但他开口的分量，还是很受天子重视的。
凌仙一肚子火，气势汹汹的推门进了书房。
昨晚被人刺杀，毁掉了护身灵器九昌塔，天灵宗的几个长老装聋作哑不出手阻拦。偏偏在大考之前出了岔子，他都怀疑赵闲是天灵宗故意安排过来对付他的。
进了书房，看到父亲凝重的表情，凌仙到嘴边的埋怨咽了下去，迟疑片刻，抬手作揖：“孩儿见过父亲。”
凌守英翻过一页卷宗，并没有抬头。
凌仙低了低头，皱眉道：“父亲，怎么了？”
凌守英表情凝重，略带怒意：“这些不知好歹的修行中人，陛下不应过于厚待他们，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若我执掌典魁司，岂会发生这种事情，公主殿下，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继上次溢州城王家逃离大玥后，不少小门小派开始阳奉阴违貌合神离。最近得到消息，某些修行门派开始暗中联系筹划叛离大玥。
代为掌管黑羽卫的龙离公主，对于修行中人以信任居多，只是暗中调查并未大动干戈。
若换做凌守英，定然是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好好收拾这些试图以武犯禁的蠢货。
凌仙也是修行中人，闻言面色有些难看，想了想，开口道：
“修行中人追求长生大道，与俗世常理不可类比。”
凌守英冷哼，将手中密档放在桌上，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涉足修行之人，贪生则心不正，长生则家不齐，脱凡则国恩难报，尚武则天下难平。这样的人即便长生久世，与苟且偷生有何异？活了百年千年连名字都没法留下，尚不如上古先贤一句话流传的久，这样的人修为再高，能修成圣人？”
凌仙没想法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微微错愕。
稍许，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异色，蹙眉思考许久。
凌守英叹了口气，上下审视面前的儿子，淡然道：
“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心中无道，修为再高也只是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我凌守英寿命不过百年，生时位极人臣，死后自认不愧对天下百姓。你即便成了仙，活了千年远行万里，若心中无道，又算个什么东西？”
相府之内，天地一静。
风起，庭院荷花随风摇曳，房中烛火骤然大绽。
魁寿街百家千户，燃有明火之处，火焰皆指向相府凌家，无风自动如同叩首。
魁寿街一间茶楼上，两名对坐的年轻人，看着桌上的烛火摇曳，面露惊疑之色。
雅间内并无第三人，茶案左侧的年轻人，蟒袍玉冠，目似朗星，脸上却无半点上位者的倨傲，正是平阳王世子岳进余，护国剑圣岳平阳的儿子，天灵宗的大师兄。
他眉头轻挑，略带惊讶：“是凌仙，破四境踏入通灵境，动静就这般大，天资过人名不虚传。”
对面身着便服的沈家长子沈武纶，面容和煦，玩笑道：“世子殿下夸别人天资过人，凌仙若是知晓，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堪。”
岳进余能成为天灵宗的大师兄，自然不只是靠与宗主的关系。十五岁便跻身六境合道，与龙离公主并称为大玥双璧，如今都是六境巅峰的人物，只是他年长公主一岁，名气没有龙离公主那么大，但也不小。
修行中六七镜之间是道天门，大多数修士都卡在六境，所以六镜之中的修士实力相差颇大，有如同纸糊的，也有真正天资卓绝杀力惊人的，强六境与弱六境之间的差距，甚至比三境与六境修士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岳进余自然属于强六境，大玥国仙人之下，除了龙离公主和几个仙门的长老，他没有对手。即便遇上北涯剑圣那种勉强结丹的仙人，也不是没有胜算。
身着蟒袍的岳进余，脸色平静，并不在意沈武纶话语中的恭维，手指轻敲桌面，开口道：
“凌仙在四境停步三年，始终没有摸到瓶颈，后天便是内门大考，在此时恰巧破境，莫非得了什么大机缘。宗主说他心性孤傲淡漠，顿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岳进余直接评价一个人的心性，自然是很没礼貌的，但在场只有他的好友沈武纶一人，凌仙孤僻性格又是人尽皆知，倒也没有遮遮掩掩。
天灵宗宗主岳平阳作为八境武修，对于一个人的心性看的很准，这番话是岳平阳亲口所说，只是没人愿意去告诉凌仙，心性这东西，当面说出来也没用，而且凌仙向来独断专行，与谁关系都不太好。
沈武纶笑了笑，平阳王世子能这么评价，他自然不可能跟着评价宰相之子的好坏，只是随意道：
“凌相一代大儒，能谋善断，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凌公子天资过人，破境也是迟早的事情，不奇怪。”
岳进余勾了勾嘴角，并无再多说，转而道：
“后天内门大考，沈兄真不去？”
沈武纶虽然是商贾子弟，却自由学习枪法，走的正是梨花枪王家的路数，比起铁枪王传天资差了些，但胜在年长已经入了五境，目前在黑骑军担任偏将，实力不容小觑。
沈武纶闻言摇头：“凌仙与苏师妹二人，我本来就不是对手，现在凌仙破境，我更加没有机会，何必去自取其辱。”
走乾坤道修八阵图的修士，在仙人境之下可以用无赖来形容，内修还能凭借术法伺机而动，武修连身都近不了，更别提一争高下。
岳进余轻轻点头，想到自家的苏师妹，他脸色微微沉了些。大道之上，福缘皆看天定，能自己去争取的不多，凌仙此时破境，只能说天道站在了凌仙那边，苏师妹恐怕要再等十年了。
只是这些，想也没有意义，身着蟒袍的岳进余脸色恢复正常，饶有兴致的道：
“外门之中，沈兄认为，谁能摘得头魁？”
沈武纶端起茶杯，斟酌片刻，开口：“外门修士功法路数并无出奇之处，谁境界高谁赢。此次才加外门大考，境界最高的属李百仁或者周彤，都是四境巅峰的水准，李百仁刀法以力大出名，周彤的剑挡不住被克制，此次应当是李百仁夺魁。”
岳进余摇了摇头，含笑道：“兵器无克制一说，全看武者自身造诣，周彤的剑尚可，并非没有胜算。”
对于眼光这种事情，沈武纶还是有几分自信，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世子殿下，要不我们小赌一场，若是李百仁未能夺魁，我便将妹妹嫁你，说到做到。”
岳进余微笑的脸微微一僵，沈家大小姐的名头在京中有几人不知，尉迟虎那憨货因为一句玩笑被折磨了十余年，可谓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以至于沈大小姐都年近二十，家中富可敌国位高权重，都没人敢上门提亲。长得花容月貌娇小可人，也得有命享受不是。
岳进余打趣的望了沈武纶一眼：“婚姻大事，还是要争取令妹自己的意见，莫要用这种事情开玩笑。”
沈武纶豪气的挥挥手：“听她的作甚，常言长兄如父，我这当哥哥的能做主..”
只是还未说完，就见身穿蟒袍的年轻人已经起身，直接出门走了。
沈武纶叹了口气，眉间愁色渐起。这东华城里门当户对又在适婚之龄的青年才俊本就不多，全让自己不争气的妹妹给吓跑了。好不容易出了长得好看又有学问的新科状元，还被成家的二小姐抢了先。沈雨并非修行中人，眼看就过了适婚之龄，他这当哥哥的如何不愁。
四月二十，三天转瞬即逝。
赵闲这三天一直呆在天元阁里，晚上都彻夜不眠在书案前苦读。
天元阁内藏书颇多，但真正关于大玥之外仙人世界的描述，只有寥寥几本有记载，关于凡人俗世的事情，更是只字未提。
天元阁多数还是些启蒙的书籍，前六境需要注意什么，内修外修各种门内需要知道的东西，大部分赵闲都用不上。
记载奇珍异兽魑魅魍魉的书籍，赵闲看了不少，对天地应运而生的灵物颇为惊叹，很想亲眼看看，可惜，大玥国的异兽鬼魅基本上都被灭干净了，短时间不可能看到。
苏巧巧自从第一天过来送了次饭，之后便很少来了，临近大考，她也需要准备。
小寒这几天也呆在了天元阁，和赵闲一起埋头苦读，她平时便喜欢看这些神神怪怪的书籍，只是书上记载的东西都很短浅云遮雾绕，远没有仙人谱上生动，小寒看的很吃力。
这几天，外门千余名弟子也忙碌起来，将参加外门大考的人一一记录整理成册，在道一殿外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白玉台，由陈玉怀在上面步下了阵法，可以隔绝内外以免伤及无辜。
天灵峰的客人也来了不少，除了几家宗门的主事，还有寻常修士中有些名望的前辈，长辈和天灵宗有些交情的修士，也被安排在了宗门里住下。
自朝桥暮桥经过时，经常可以看到外来人在石壁或者涯畔打坐修行，还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坐在了归露峰‘天开万物’字的笔画上面。
天灵宗内灵气极为浓郁，若是要自己造一处这样的洞天福地，每天白玉铢的消耗寻常修士承担不起。有机会来这里住下，自然要抓紧时间吸取天地灵气。
天灵宗几位长老，对这种褥羊毛的行为也不禁止，只要不是强行破境吃相太难看就行。
四月二十的早晨，赵闲回到了静岚峰。
遥遥的，可以听见松玉芙院落里传来的琴声。
山风吹过竹林，琴声优柔而空灵，是逍遥游。
同一首曲子，换一个人弹竟然有不同的感觉，赵闲听了片刻，有些想念溢州城的那个老头子了。
小寒穿着碎花小裙，手上提着装有干果零食的木盒，兴致勃勃的跑到赵闲跟前。
她一直喜欢凑热闹，这几天来的外人多了，天灵宗内的气氛不同以往的清冷和幽静，寻常低境修士和凡人区别不大，四处走走逛逛看风景，外来的修士中，也有几名姿色不错的佳人，这也让天灵宗的弟子热情起来，天灵宗越发热闹。
还有几个修为高的弟子，在佳人面前显摆，御剑凌空穿过云海，比赛谁飞的快。
今天的正戏，在小寒心里如同庙会正式开始，起的早早的准备点心吃食，看模样准备在广场上呆一天。
小寒拉着赵闲的袖摆，笑眯眯的道：
“少爷，今天要加油，小寒知道少爷最厉害了，所以压了五两银子买你赢。”
大考是十年一次的盛会，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参加，不少人私下开了档口下注，赌此次夺魁的人选，这样看热闹才有意思。
听到小寒也去凑热闹下注，赵闲皱了皱眉，不悦道：
“要下就下重注，少爷我才值五两银子？”
小寒嘟了嘟嘴，喃喃道：“小赌怡情吗，下太多注亏了咋办。”
赵闲无奈摇头，摸了摸小寒的脑袋。
小寒脸有些红，拨弄有些乱的发髻，小心翼翼的问道：“苏家小姐也在天灵峰，人可好了，小寒特别喜欢她，少爷有没有..有没有..。”
小寒近一年心心念念的，就是为自己少爷找个娘子，前几天遇到了苏巧巧，她心里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作为丫鬟，她不能乱说，只能问问自家少爷。
赵闲回过头，笑道：“你这小丫头，整天瞎想什么？巧巧姑娘修为高深又为人热情，人家对你好，只能说明人家修养好。若觉得这是对你有意，就不对了。婚姻大事，是要看缘分的。”
小寒委屈的嘟囔一声：“少爷，你们能遇上，不就是缘分。女子修为再高，不还是要嫁人的，我家少爷这么厉害，公主都配得上，神仙也一样。”
对于这个马屁，赵闲倒是很受用，点点头道：“这话倒是在理，还是小寒有眼光。”
闲谈间，松玉芙自院中走出，和赵闲一同前往道一殿。
作为天灵宗的七长老，松玉芙换上了宗门的黑色长裙，气质温柔，柳眉如画，较之以前的淡漠变化极大。不过赵闲接触不过几天，并没有发现其中变化。
走在暮桥上，松玉芙依旧叮嘱道：
“赵闲，此次外门大考，朝廷赐予重宝，修为高深者极多，你要量力而行。”
赵闲将背后的长刀扶正，点头道：“谢松前辈关心，我自当量力而行。”
松玉芙沉默片刻，又看向赵闲腰中的长剑逍遥游，轻声道：
“也不要对不起这把剑，逍遥游在他...在陆剑尘手上，纵横二十年未逢一败，你要尊重手中剑。”
赵闲愣了愣，暗道这是让我尽力而为，还是全力以赴。
想了想，赵闲认真道：“身为武者，不管面对何种对手，全力以赴认真对待，便是对手中兵刃的尊重。即便输了，想来手中剑也是能理解的。”
这番话，是赵闲看过萧剑一出剑后领悟到的，面对一个四境的武修，萧剑一依然一丝不苟，认真的让人压抑，这或许便是对他手中剑的尊重。不管对手强与弱，一剑便是一剑。
腰间悬挂的云纹长剑，微不可闻的颤动了下，发出细微的剑鸣。
松玉芙回过头，看着长剑，似是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展颜一笑：
“它既然觉得你说的对，我便不多嘴了。”
赵闲并未感觉到长剑的异像，微微一愣，卸下腰间的长剑，仔细观看半晌，逍遥游已经没有了动静。
道一殿外的广场上千人齐聚，除了天灵宗弟子千余人，还有大玥各处前来看热闹的修士，加上朝廷来官员，约有一千五人左右，真正参加外门大考的只有八十余人，大多在三境上下。四境已上的修士，除了年纪太大安享晚年的，大多都已经成为了大玥王朝的客卿。
内门的大考在后山演武场举行，并不对外开放，只有六人参加，全是大玥国惊采绝艳之辈，年龄最大不过二十出头，境界最低都有四境，天灵宗宗主岳平阳坐镇，防止意外。
外门修士大多没有太大后手，切磋不会打的太久，除了两个以守待攻的修士碰一起会很麻烦，正常情况下都是两三招定胜负。
道一殿前方两尊石像之间，一件古朴铠甲悬浮在半空，上方隐隐有金缕流转，厚重沉稳似乎坚不可摧。
广场石台左右两侧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各异，眼睛都不时看向那件铠甲。接近法宝品质的宝物，寻常修士，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一眼，能有一件上品灵器傍身已经是鸿运当头。
松玉芙坐在道一殿正前方，与其他四位长老坐在一起，除此之外，北涯剑圣叶湛也在，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长者，甚至还有个面白无须的官员，身着红袍衣服竟是一名宦官，神华内敛双目似鹰，显然是皇宫里的高人。
云海之上，彩霞之间。
天灵宗的护宗大阵，首次展开了全貌，碧绿如水波的纹路包裹天地。
仙鹤与白云穿过大阵时涟漪荡漾，云海之上的天灵峰顶，如同一座孤岛，随着云海流动前行。
修士的大考，说到底还是为大玥王朝选拔人才，由天灵宗代为操办，名义上的主事人还是当朝天子，由大玥王朝司礼监掌印太监薛九全和司礼监监正代为出面。
两人一内一外，是大玥皇城的守护神，皆是仙人境的强者，已经服侍三位大玥的天子。
时至，红衣宦官薛九全敲响了道一殿前的铜锣，声音在峰顶回荡。
天灵宗五长老秦玉哲，来到广场石台之上，说了些开场白，还讲了几件大玥国的趣事，缓解参加大考者心中的紧张情绪。
秦玉哲为人八面玲珑，这些对外的事务，一般都是他出马，若是让心性大多淡薄的其他几位长老上来，估计就是一句‘爱看看，不看滚’，各大仙家宗门之中，都有这么一号人物负责各处关系来往，只知道埋头苦修实力为尊是不行的。
秦玉哲模样和气，介绍规则。
所谓规则，就是没有限制全力以赴，有众多高人前辈在死不了，放开了打便是。
等待在场千余人热情高涨，秦玉怀才满意停下话语，手掌微翻出现一本册子，开口朗声道：
“外门大考正式开始，第一场：彭峪郡赵闲，对夷峦郡李百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