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宅有些破旧，但屋内地板很干净。
楚小安就那样随意的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斜着身子。
明明面前有一个厚实的坐垫，却被随意的搁置在一旁。
楚小安很穷，至少与这集子里其他人家相比，是真的很穷。
除了已经死去的老爹，这座屋宅已经是他仅有的财产了。
所以他很贪财，金钱可以产生安全感。
而现在，在他面前，有一位身材虽然肥硕，却肥的很均匀的中年人。
确切来说，这不是肥，只是胖，甚至还有些壮。
胖大叔将身体耷拉在楚小安的床上，床很窄，所以他的身子有一半都是悬空的。
就在五天前，楚小安如寻常一样上山打猎、采药来补贴家用。
天空之上忽然传出了一阵短暂又很沉闷的爆炸声，仿佛天空之上有片深海，而深海之中爆炸了一个巨大的气泡。
尽管楚小安没有见过海，更没有见过深海中的气泡，但楚小安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声音持续了一会，戛然而止。
然后这个浑身是肉的胖大叔便从天而降，摔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
他这两天时常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人，究竟身体要多结实，才可以从高空落下后，还能活下来的。
之所以将胖大叔救回来，是因为在楚小安的概念里，一个人很胖，就说明很有钱。
救一个有钱人，并不吃亏。
“小子，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躺在床上的朱贵受不了楚小安一面看着自己，一面露出羞涩的微笑。
他是朱贵，这个大陆上最有钱的人，这种笑法，有些似曾消失。
“我救了你。”楚小安咧着嘴，露出光洁的牙齿。
“你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了，我忘不了。”朱贵无奈的回应着。
“还是要再提醒你一下，我照顾你一天，就要算一天的银子。”楚小安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今天是第五天，你在我这里住了五天，吃了五次早饭，三次午饭，两次晚饭，我给你洗过三件衣服。凑个整，十八两。”
“想我堂堂……”
“堂堂大陆第一有钱人，人称‘财不离手宝气君’，你说过很多遍了，但是你还是不给我银子。”
楚小安又白了朱贵一眼，仿佛在揭穿一个骗子的谎言。
“短不了你的银子，我饿了，快去弄些吃食来。”
朱贵有些尴尬的挥了挥手，将楚小安打发了出去。
他明明很有钱，怎奈重伤醒来，除了身上的衣物，就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藏身此处，奈何这小鬼又实在贪财，想想还真是让人恼火。
朱贵挪动着身子，努力的端坐了起来，然后审视起自己的双手。
这原本是一双干净、漂亮、满是力量的手。
此时仿佛硬生生的从一个百年干尸身上撕扯了下来，然后强行被缝接到了腕上。
律弦涣散，凝炁全失，朱贵这个已经使用了两百余年的身体，逐渐在变成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衰老！
似朱贵这般爱财惜命的人，衰老是最致命的毒药。
朱贵习惯性的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又想起此时的自己除了这一身遮羞布，和赤裸裸的没有区别了。
不多时，楚小安回到屋中，将两个白面馒头递到朱贵面前。
“你就给我吃这个？”
朱贵眉头紧皱，又挑了一挑，这吃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只有这个了，里面给你多夹了几片天食坊的九味腊肉，这个钱得另算。”
楚小安很不情愿，毕竟天食坊的东西不便宜，这九味腊肉自己也是舍不得多吃。
“我要吃肉，吃很多肉，多吃肉才有力气！”
朱贵有些气愤，同时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乞丐，这又让自己有些懊恼，同时还夹杂着些许羞愧与尴尬。
“你要吃肉，就给我银子。”
“你给我吃肉，吃完我就给你银子。”
朱贵这话说的没有底气，说道银子的时候，不自觉的用手揉了揉鼻翼。
“我是没银子了，如果要吃肉，我就只能上山去打兔子。”
听这话，朱贵更羞愧了。
朱贵伸手接过夹着九味腊肉的白馒头，手有些抖。
心里虽然在不断的抗拒，但身体却又本能的捏的更紧了些。
“待过两天我能走动了，与你一道上山。”
朱贵咬了一口馒头，浓醇的熏香顺着肉片的纹理，夹杂着滑而不腻的口感，竟然让他吃出了回甘的错觉。
腊肉也能回甘？
“好肉！”
朱贵三五口已将一个馒头吞下了肚，胃口大开。
然后第二个馒头也被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壮年九节雄鹿肉，天食坊独家配方，十八道熏制工序，每年也只有这两个月才可以吃得到。”
“这肉若在永安城，千金一片也不嫌贵。”
朱贵抹抹嘴，长舒一口气。
“若想再吃，给我银子，否则再晚些时日，今年份的也没有了。”
“咳咳，我说小子，我们商量一件事如何？”
“是打算赖掉欠我的银子吗？”
楚小安一下就揭穿了朱贵的打算，让朱贵好一阵脸红。
“我可以教你修律，待我伤好些，我再补你百倍千倍的银子！”
朱贵现在最值钱的就只有脑子里那点东西了，这小鬼除了有些贪财，人品还不错，带他入个门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楚小安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不修。”
“世人都想修律，资质符合者却少之又少。我看你资质尚可，不修岂不可惜？”
楚小安有些无奈，摊手说道：“修律要花钱，花很多钱，而我很穷。”
朱贵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刚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顿，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小子倒是想的很明白，修律之路漫无止境，若没有财力支撑，想升境都很难。
依这小子的性格，若修律之路不能寸进，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过的顺心如意。
“许多豪门宗派，都会将资质不错的修律者奉为门客。”
“为人鹰爪，奔波忙碌，一辈子要被栓死在这上面，不舒服。”
“咦，你小子倒是看得透彻。”朱贵惊讶。
“不，这都是我爹告诉我的。”
“你爹修律？”
朱贵更惊讶了，没想到这偏僻的小集子里，也有修律者。
“修，可惜死得早，忙忙碌碌十几年，都顾不上养活我。所以就算开始修律了，也不见得比普通人过得好不是吗。”
楚小安脑海中浮现出了老爹的样子，只是那张脸却越来越陌生了。
“你爹怎么死的？”
朱贵被勾起了好奇心。
“穷死的。”
“这……怎么个穷死法？”
“穷啊，穷的没法破镜。然后着急，急火攻心。最后律心就出了点问题，就修死了。”
“你娘呢？”
朱贵又摸了摸鼻子。
“就没见过。”
楚小安对自己的老娘也丝毫没有任何感觉，毕竟不但人没见过，家里连副画像都没有，而且但凡提到自己的娘，老爹绝对闭口不言。
屋内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人都开始不说话，一个是什么都不想说，一个是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楚小安忽然轻咳一声。
“对了，刚才外面来了个人，说要找你，不知道你会不会见他，我就让他在屋外等着了。”
朱贵心中一紧，难道自己行踪暴露了？
“长什么模样？”
“棕布衣，黑布鞋，有些瘦，至于脸……”
楚小安努力回想起那张脸，那本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又怎么都记不起那张脸的模样。
“突然记不得脸了。”
“是不是明明记得那张脸很熟悉，就算放在人群里也可以一眼就认出来，但是偏偏就记不得那张脸的模样？”
“对，是他！”
“白面遮雨，黑榜排第二的杀手。”
朱贵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些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完全不记得了。
“那第一杀手又是谁？”
楚小安忽然来了兴趣。
“之所以能成为第一杀手，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好吧，他有些泄气。
“要见他吗。”
“要见，但不是现在。”
朱贵眼神开始有了异样的神色，因为他发现，记忆中有两个缺失的片段。
现在，他需要做一个深度记忆修复，找到两个丢掉的记忆片段。
当然，还有记忆缺失的原因。
“那我让他继续在外面呆着。”
见朱贵则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楚小安自顾起身向门外走去。
开门，出门，关门。
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槐树，一棵银杏树。
院子很干净，楚小安经常会打扫，因为干净的院子会让他很舒服，舒服了就会开心，生活本就很艰难，能开心的活着就很好。
槐树下有一个椅子，是楚小安平日躺在那里看夕阳的，白面遮雨也在槐树下，只是离椅子远了些。
楚小安似乎明白过来这个人为什么被称为白面，是因为远一些看去，那张脸真的很白，白的不自然，不好看。
“他几时见我？”
遮雨见楚小安出来，便问道。
“这么确定他会见你？”
楚小安走近了些，想仔细看清楚遮雨的相貌。
“他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
他终于看清楚了遮雨的这张脸，很眼熟，仅此而已，没有特点，没有气质。
除了太白了，不好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努力的想要将这张脸记住，但是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这张脸让人很熟悉，这种感觉让人会很轻易遗忘掉其它一切这个人的特征，然后又记不住这张熟悉的脸。
“他有事，你是继续在这等，还是晚些时候再来？”
“我会等他出来。”
楚小安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椅子拉的更远了一些，然后躺在了上面，闭上了眼睛。
果真，脑子里还是一点都不记得遮雨的脸，他放弃了。
遮雨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
“你不问我？”
“问你什么？”
“关于我，关于他，关于我来找他。”
“完全不关心。”
楚小安漫不经心，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一般人都会好奇。”
“对我这种一般人来说，你们若是神仙打架，我这种凡人哪怕停下来看个热闹，都会因你们不经意间的挥袖而烟消云散。我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所以不好奇是最好的选择。”
遮雨顿时多看了几眼这个少年，觉得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