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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围炉煮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酒量如诗仙亦是流连醉乡不知返。善泳者溺于水,醉的多的总是酒量好的。酒这玩意,但饮三分酣,莫至七分醉。”李惟这般说着,又饮一盏:“过犹不及?又何止是饮酒?世间万物皆如是,只是或因私欲或因情面或因自律……等等,世人总在做一些违悖初衷本意之事,末了方后悔莫及。所谓人在江湖,又何止是身不由己,更是心不由己。想要恰到好处、适可而止?谈何容易啊。”

“你这后生……”老者虚指李惟:“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哦,‘定慧寺’的文明禅师与‘秤平寺’的文泰禅师都乃得道高僧,莫非你也得授佛道了?”

老者似笑非笑,眼神中掠过智珠在握的笃稳。

李惟笑了笑,说:“佛渡有缘人?当佛渡世间人才对。佛家有道,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为天下故?只是,值此乱世,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定要在历史的舞台留下浓厚的印象。兴衰百姓苦,到头来受苦受难的始终是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

他又喝罢一杯,谈兴渐酣:“苦难多多,黎庶艰苦,佛又怎生又渡每个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问题在于能入几次地狱?纵然有大胸怀,怕也只流于口号。说到底,大抵也只是寻求心理慰藉罢了,在苦难来临时自我催眠,若有大罗金仙护身,那便刀枪不入了。心安处是吾乡,人若是心神安宁,还真是百毒不侵了。佛教道教拜火教,只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胜利法,或者说是精神转移法,某种程度而言等同于逃避。”

五代之间,诸侯割据,天下瓜剖,训练士卒,更相吞噬,而佛法独盛于其时,以国王大臣犹能倾心奉道,人重法故也。当是时,孟氏起西蜀,钱氏据浙右,李氏守江南,以至闽之王氏,皆严塔庙,崇圣教,延访高僧,咨求法要。

其时佛教在南方的发展以南唐、吴越和闽为兴盛,而南唐居首,这与三代国主特别是后主李煜的大力扶持密不可分。南唐国都金陵在南朝时已成为全国佛教中心,是著名的江南佛都。随着中国佛教宗派的形成,禅宗在唐末逐渐兴盛,至五代十国形成禅门五宗,即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法眼宗和云门宗。除临济宗盛行于北方外,其余四宗都盛行南方,他们起初传道的地区在现在的湖南和江西,两地均位于南唐辖境之内,其中影响最大的应属法眼宗。

“祖派瀚漫,南方最盛”,中国佛教诸宗与南唐因缘际会。仍以金陵为例,东吴以来,康僧会、竺道生、法显、吉藏、法融等大德高僧均在金陵设坛讲经,弘扬佛法。三论宗发祥地在金陵栖霞寺;天台宗的智者大师在金陵瓦官寺最早阐说自己关于定慧双修,止观四教的学说;华严宗经典《华严经》的经译场就在金陵道场寺。禅宗流传更为深远,唐代以降,南唐辖境内已有禅宗传播的基础,金陵就是禅宗传布的主要地区,禅宗四祖道信的弟子法融在金陵南郊牛首山的支脉祖堂山悟道,创立牛头禅。法眼宗文益禅师被中主李璟迎请到金陵,先入报恩禅院,后住清凉寺,开宗立说。

南唐寺宇林立,著名寺院有奉先寺、兴慈禅寺、开善道场、清凉大道场、妙因寺、净居寺、证圣寺、殊胜寺、奉先禅院、延福禅寺、无相塔院等大大小小三十余所。南唐国都金陵仅僧徒就达万余人,全国僧侣更不知凡己。

先主李昪以唐皇后裔自居,必然推崇道教,晚年又十分迷信丹药,但对佛教很包容。他修建牛首山幽栖寺,鼓励翻译佛经。中主李璟重视儒学,推行书院教育,设立贡举,对道、释二教并加推崇,闲暇之余喜欢和高僧交游。

石头山清凉寺基址二十亩,东至耿公书院,西至唯心庵,南至官街,北至本寺山亭,径南折,有灵应观,临乌龙潭,面城负山,亦幽隐,而登眺则不及也。

凡此种种,莫不证明佛教在南唐之盛,几已全民礼佛。

李惟说这番话,许是一时义愤,却真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传扬开去,怕是要成为全民公敌,天上文曲星?也必堕为尘埃。

奇怪的是,老者只乜了李惟一眼,神情不变,啜着酒,慢悠悠地说:“有些话啊……想想也就罢了,祸从口出哪。”

李惟摊摊手,笑道:“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相信老丈。”

老者“哦”了声,也笑,脸上沟壑丛生:“你我初次见面,就敢轻易言信?”

李惟淡淡的说:“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只是熟人,有些人初次相见也可引为知交。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信任,原本就是奇妙的感观。”

老者捋着颔下白须,声音略有飘忽:“话虽有理,但所谓的知交好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背后给你来这么一下,冷刀子伤人,防不胜防,身痛心更痛。”

李惟想了想,说道:“是人便会有私欲,背后捅刀子,终归是私欲作祟。人无法去主宰控制别人的思想,要做的是谨守本心,树立正确的三观,那样或许能少犯错。”

“三观?何解?”老者诘问。

“所谓三观,即对世界、人生及价值的认知。”李惟如是回答:“三观,并无标准,只有相近与否,合则为友,不合则敌。人与人、国与国,皆因三观决定是友是敌。”

老者若有所思,微微颔首:“这种说法倒是精辟……那依你看,咱唐国富庶江南,天下诸多异国间孰友孰敌?”

李惟又喝一盏,寒冬时节,暖一壶黄酒,佐以酱制小菜,亦是大享受:“军国大事,非小子可妄论也。”

老者摆了摆手:“敢妄言佛,焉惧国事论?但讲无妨,只入我耳罢了。”

李惟低头细细啜着酒,缄口不言。

老者也不多催,拈了块仙豆糕慢慢嚼着。

将酒盏轻轻放下,李惟缓缓说道:“我曾有一梦,梦中一白胡子老人言:他日唐国若有覆国之虞,必因北面周国起。”

托梦之言?也唯有如此了。三年后,后周来犯,南唐倾覆,这些话在这时说出来,谁信?危言耸听、妖言惑众罢了。

“北周?”老者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两国因地理位置,江南称郭周为“北周”,此“北周”非北朝宇文宇所建之“北周”。

良久,老者深深地看了李惟一眼,这少年郎语出惊人,偏偏合了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他日北周来犯?老夫怕是见不着了,都是你们的事。”老者轻轻拍着膝盖,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为何不乐呢?罗隐此句常比喻人得过且过、只顾眼前及时行乐而不思明日愁苦,何尝不是一种率直洒脱呢?其诗名《自遣》,又何尝不是自行排遣宽慰的意思……及时行乐,与世无争,寄情山水,但求心安。还是曹孟德言之有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来来,少年郎,且饮之。”

那侍婢轻声道:“郎主,今日已饮三杯了。”

老者揉了揉脑门,作懊恼状:“百无一用是老朽,某当年驰骋酒坛难逢敌手,号称千杯不醉现今却只能浅酌小饮,日不过三盅……罢罢罢,少年郎,今日为汝破例再来一盅,且徐徐啜之。”

李惟只觉这话很是耳熟,“驰骋酒坛”、“千杯不醉”,这绝对是酒鬼专属句子……倒是这黄酒貌似温和香醇,烫热后却也是极易过量,实是不能贪杯的。不过,对这个老者,他极具好感,不想扰了对方的兴致,遂举杯:“为了健康。”

他隐隐猜到了老者的身份,若真是那个在五代十国时期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实在是值得好生尊重的。

老者瞧了侍婢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只小啜了一口。

这时,梅园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进来,远远的看向这边,但见白雪簇拥的梅林深处,静静的矗立着一座亭。

雪的洁白,梅的冰清,亭的素雅,构成了一幅纯净宁谧的图画;亭内三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温酒祛寒,闲聊赏景;亭内亭外和谐自然,相得益彰。

人在梅林外望去,瞧不清亭里人的相貌,只隐隐听得话语断断续续的飘进耳中。

“……有一词……愿为老丈……”

“好……洗耳恭听……”

美景当前,饮酒清谈,佐以诗词文章,本是文人墨客之好,魏晋遗风也。

见者会心一笑,并不驻足停留,缓步徜徉,自去踏雪寻梅。

便在这时,亭中那青年却抢过侍婢的酒壶,仰脖痛饮,哈哈一笑,大声唱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是时,寒风陡起,卷起积雪朦朦,青年身上氅衣飘飘,气度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