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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少年论道

“换了换了,这唱的什么鬼?”隔壁雅间的声音太有特色,过耳难忘,便是李莲峰等人也听出是昨夜在“梅园”遇见的那位绿头幞老兄。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煞风景的声音,就好似满桌佳肴间忽然冒出了一只绿头苍蝇,叫人食欲全无,恶心不已。

李惟见李莲峰皱了皱眉头,随即向某处使了个眼色,心中也是醉了:“衙内兄,在作死的路上昂首阔步不回头呀,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就是这样了。”

隔壁雅座,有方衙内在场可就与“雅”渐行渐远了。

怀抱琵琶的乐伎正唱到“十分孤静,替伊愁绝,片月共徘徊”,又被方伟的破嗓子喊停,饶是在“归月舫”打磨的时日够久,委曲求全惯了,也是倍感委屈,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拿水汪汪的眼睛去表达心中的憋屈。

自然,这其间表演的成分大些,要知道“归月舫”虽然是欢乐场所,似乎上不得台面,却是大有来头。就凭你们这几个小衙内,也敢来此撒野?

其实放肆的只是方倡、方伟二人,吕岩与胡定只是默默的冷眼旁观。

方氏兄弟与李惟可算是积怨颇深了。

于伟哥而言,李大郎破坏了自己不拘一格的撩妹大计,便是属于螳臂当车的二愣子。

方衙内的为人宗旨是:人不犯我,我要犯人;人若犯我,赶尽杀绝。咱爹是县令,咱伯父是刺史,咱是官二代咱怕谁?小子,太岁头上动了土,就准备挖坑自埋吧。睚眦必报,这是咱的风格,就问你怕了没?倒是上月的风灾、暴乱当中,听爹爹语焉不详的提到了这李大郎,说是其出了不少点子,方使得如皋县安然渡过此劫……竟有这等事?咱是不信的,但也不好明着忤逆爹爹。再说了,爹爹调任淮阴县令,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那小子了。得,暂且放他一马。可万万没想到啊,居然又遇上了,这算是冤家路窄吗?不,我呸,只有我欺负他的份,他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对手。

但又是万万没想到啊,那小子莫名其妙的和贵人搭上了关系,却是不太好明目张胆的对付他了。而且,他还嘚嘚瑟瑟地抛了阙词出来,“明月几时有”什么的……好吧,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舞文弄墨有一套。可那有怎样?就是看他不顺眼。

真是一肚子气,让那小子恶心了,想着出来喝个酒听个曲解解闷吧,却是气上加气——这小娘皮咋这么不省心呢?一上来就唱“明月几时有”,让她换,就变成了“江南柳,烟穗拂人轻”,又是“江南雪”、“江南岸”什么的,这会又唱“一轮秋影转金波”……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就没有一点眼力见吗,翻来覆去的就会唱那李大傻子的词?

总之,方衙门很生气,后果……或许会很严重。

相较而言,方倡便沉稳的多。

他自幼聪慧过人,少有才名,再加上乃父的身份,成长之路顺畅无阻,拿后世之话形容,便是聚光灯笼罩下的明星人物,而且是偶像实力派。

他处事倒不张狂,但骨子里却极是狂妄。有一种傲叫心高气傲,打心眼里看轻别人,老子天下第一,其余的都是渣渣。其本身自带舍我其谁、睥睨天下的不二属性,若遇才情高于己者,唯不服耳。

是的,他不服,但不会明着乱来——那是方伟这个傻缺惯做的事,冲锋陷阵由着他去,有些事,要么不做,做了就得做的干净利落,不着痕迹,不留隐患,即便事有不妥,也定然不给人抓住把柄而至有反噬之虞。

对于那个一鸣惊人的李爱莲,他很不喜欢,看不惯。这就足够了,理由很强大。

只是,原以为对付这么个盐商之子易如反掌,却是让他逃过一劫,再往后的事态发展便不在可控范围内了。再想对付他,似乎不太容易。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令人抓狂,他讨厌这种“无计可施”的无力感。

李爱莲?真是够了。“明月几时有”?一词既出天下名。他自负才情过人,又怎会掂量不出这阙词的份量,绝对是千古流传的绝世佳作啊,若是出于自己之手……

他阴着脸,挥手让歌伎退下,向吕岩、胡定等人举杯:“诸位,为了今日相聚,请饮此杯。”

雅间除了泰州诸子,赵炅与贾季华也赫然在座。

“饮胜。”换了身白裳,赵炅亦是翩翩美少年,很是随意的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席间除了低调内敛扮深沉的贾琰,俱是年岁相仿的青年,一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酒意微醺,便似成了无话不说的知交至友。

“北士南渡,到如今江南名儒云集,已是远超中原北方,正是承平盛世,河清海晏。赵小官人父辈亦是北人,自是更有体会。”吕岩素以名门之后自居,难得降贵纡尊主动与人交好。

倒是这赵炅虽然年龄最幼,却甚是豪爽,颇有义士之气,而且很是健谈,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偏生叫人生不起丝毫的厌恶反感。

北人善饮,在他身上亦有十足体现,越喝眼睛越亮,声音虽略有稚嫩,却极具亲和力:“和平时期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战争时期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人与人、国与家,若能和平共处自是幸事。但纵观历史变迁,战争,始终贯穿历朝历代。天下形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然强大如汉唐,亦无法国祚昌永,何也?惰性使然。”

他侃侃而谈,俨然便是通晓古今的纵横家:“人会有惰性,国家又何尝不如是?八字以概之便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则国恒亡。由是可知,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呵呵,人恒过,却大多是知错不对甚至变本加厉的,这便是人之惰性了。一旦安逸惯了,醉生梦死也好,抱残守缺也罢,定必是少了锐思进取之心。可是啊,守成,绝非好事,有些东西,守是守不住的。穷则变,变则通,但大多数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做不到,就是突破不了自己。”

他自斟自饮,把酒当水喝,言辞清晰:“所谓国家,乃是由个体组成,当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这个国家也为人之惰性所感染,继而主宰。是以,无论再强大鼎盛的朝代,若是不在发展中求变化,一味地守祖制遵先规,那早早晚晚都会分崩离析,为另一个朝代取替。”

这……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这番见解,让人汗颜。

座中人自然是读过《孟子》的,这篇“告心上”乃是其中名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早已倒背如流,但如赵炅般引申出这等大道理却是万万不能的。

“天下形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稍一细想,可不就是这样吗?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王权兴衰,朝代更迭,殊无千秋万载之象。

这番话,若是高居庙堂之上的文臣武将说出来倒也罢了,从少年赵炅口中吐出不免叫人咋舌。

“赵朋友这话说的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咱唐国虽然不及江北疆域辽广,却实实在在是盛世景象的。”方衙内向来自诩“不学有术”,自认为对时局看的通透,当然不认同赵炅的言论。

赵炅也不去反驳,笑笑不语,顾自喝酒。

一直闷声不响的胡定难得发表一回意见:“某倒觉得赵小官人一语中的。自唐末以来,纷扰乱世,糜乱天下,战火连年不休,各方诸侯粉墨登场,几成春秋战国之势。”

他年少老成,为人甚是低调,“泰州三子”中最是内敛含蓄,但每有言论必然切中要害,针砭时弊,毫不留情:“我江南唐国,短短数十载便历经数场战祸,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虽不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但‘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战争带来的创造性始终远低于破坏性。就拿这扬州城来说,战后处处残垣断壁,百姓家破人亡,正是人心未定、百废待兴。眼见这幕繁荣景象,何尝不是对战争的无声控诉?又甚是灾祸来临前的昙花一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真就好上加好?只怕未必吧。终究还应:忧患之心不可无,享乐之志不可有。”

吕岩乜了胡定一眼,嗤然道:“忧患意识自不可无,但若因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倒是大可不必。咱唐国皇帝文功武略,臣民万众一心,灭闽国亡楚国,何等丰功伟绩,又岂是北周、蜀国、吴越可比?且与辽国交好,他北周腹背受敌,朝难保夕,岂敢再动刀兵?如此大环境下,正是我唐国经营扩展之大良机,岂可杞人忧天?此心实不可取。”

方倡、方伟频频点头附从,胡定嘴唇翕动,终究还是保持沉默。

赵炅则与贾琰极隐蔽地交换了眼神,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