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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寻梅文会(六)

这第二关,除了那几个隐身暗处的扈从,李惟、李莲峰等迅速通关,便是李莲英及李凤仪也不再出示请柬,在“听涛榭”写了阙小令并顺利过关。

至于周聪,仍是凭借请柬继续前行。

其实,在见到比自己年幼的杜仲达、李莲英显露文才,周聪亦是面露赧色,讷讷地解释:“此次临时来‘寻梅文会’,没什么准备,倒是有一阙词,往日旧作了……用在第三关吧,看能不能去‘踏雪阁’……哦,‘寻梅文会’发出的请柬分为三种,我手上这张是第三等次的,只能到第三关,第二等的可以到‘踏雪阁’,第一等的则可以直接去‘寻梅小筑’……几位所持便是数量极少的一等寻梅请柬了。”在“梅园”门口,对方扈从随意地拿出一叠请柬的举动,着实是叫他震撼。那可是代表矜贵身份的一等寻梅请柬啊,啥时候这么“廉价”了?亏自己好说歹说从父亲那讨来了一张三等请柬还嘚瑟骄傲,要不要这么打击人?总之知道对方是大贵人,好好表现结个善缘吧。

李莲峰淡淡一笑,不加解释。

过了“听涛水榭”,踩着石径,沿着小溪溯流前行。

这条小溪曲曲折折的,两岸松柏竹木渐次散开,间或突石嶙峋,全无人工布置痕迹,想来是浑然天成,或是源于蜀岗某处泉水。“梅园”间能保留这般景致,足见建造者之用心良苦。

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丝竹管弦之声。

箫声,是幽幽的箫声,轻柔,涓细,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循声而去,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但见溪边搭建了一座亭子:亭尖深沉的枣红;亭柱古老的墨绿;石桌石椅幻想的灰白,组成一副秀丽的图画。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

亭里或立或坐围了不少人,正听一中年儒生倚栏吹箫。

李惟等人走近时,箫声呜咽着正落在最后一个音上,余音袅绕,犹在耳边不肯散去。

一曲奏罢,自是赢得喝采声一遍。

走到亭前,不远处的大槐树下还坐了三人,槐荫遮掩瞧不清面容,看身形似是女子。

举目望去,这亭子却是唤作“流觞亭”,大抵是取“曲水流觞”之意。

王右军作《兰亭集序》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果然,进“流觞亭”一看,内有一屏,上悬一匾“曲水邀欢处”,无款,楷书。屏风中间是一扇形“兰亭修禊图”。修禊图描绘了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四十二名士于永和九年在兰亭曲水流觞的情景。画中人物形态各异,或举杯畅饮,或低头沉吟,或援笔而书,在惠风和畅、茂林修竹之间,或袒胸露臂,或醉意朦胧,将魏晋名士洒笑山林,旷达萧散的神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聪却是认得亭中吹箫那中年儒生的,低声介绍道:“此乃江都县学学正江文茂,江先生率直任诞、清峻通脱,颇具魏晋风度。其非止妙于文赋,更擅音律,琴瑟笛箫莫不精通,有‘江都第一箫’之美誉。”想了想,又解释道:“第三关亦有三处,守关者乃是江都县学的江学正及另外两名副学正。咱们运气不错,这江先生向来旷达率性,闯关者但凡琴棋书画有一项所长,他都会认可。当然,得合他法眼才行。”

“原来是位法眼宗大拿啊……”李惟难得冷幽默一回,看看听者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吧,失败的冷笑话。

他此刻的心绪有些恍惚,先前瞥了一眼槐荫下的三个女子,其中有一个女子的身影似曾相识,却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原本坐着的女子恰好站起身来,虽然仍是瞧不清面容,他却忽然想起,那不便是清晨在“潘家渡口”惨遭自己水漂攻击的女子么?当时的惊鸿一瞥却似刻在了脑子里一般,那道曼妙的倩影竟是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种感觉,很奇妙。

眼见那女子在树荫下踯躅欲去,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心血来潮,李惟瞅得亭子中摆着一张琴,快步上前,也顾不上与旁人招呼行礼,掀起衣摆,盘膝坐下,双手抚过琴弦,叮咚作响。

他这番突兀的举动引来一片注目礼。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即六乐:六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

又有“文人四友”曰“琴棋书画”。唐代诗人张彦远的《法书要录》“辩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之玄孙。辩才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

孔圣人问礼于老聃,学乐于苌弘,学琴于师襄。

是以,文人通琴艺实属正常。

只是,李惟的琴技唯四字可形容之:惨不忍睹。

在那世,李惟算是个文艺爱好者,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尤其是琴技,很是花了些时日学习,自认为已初窥门径了,可算是业余爱好者中的佼佼者。

当然,他亦有自知之明,在这个时空当着文人之面弹琴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不过,人总会做些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慰热血。

李惟弹出的琴声于在场之人听来自是凝滞不畅甚至难以成调的,隔了一会儿方听他弹奏的曲牌是《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词调来源于《水调》曲。《水调》曲,为隋炀帝所制。唐刘餗《隋唐嘉话》说:“炀帝凿汴河,自制《水调歌》。”《脞说》也说:“《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自制,声韵悲切,帝喜之。乐工王令言谓其弟子曰:‘不返矣,《水调》《河传》但有去声。’”

听着那缠绵悱恻近乎支离破碎的琴音,亭中便有人忍耐不住要出声喊停,槐树下那女子听了听,微微摇头,也正待离去。便在这时,歌声响起: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歌声,倒是极具辨识度,却不似青少年该有的声音,透着磁性十足的醇厚,仿似看透人世沧桑的豁达豪放。

这歌喉,是极富感染力的,瞬间抓住了听者的耳朵。

而那歌词,开端便是极随性却具有天马行空般想象力的问句,其问之痴迷、想之逸尘,豪放不羁,令人神往。

李白作《把酒问月》诗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不过李青莲这里的语气比较舒缓,而李惟此词语气更关注、更迫切,就此一句便令在场之人收敛心神竖耳凝听。

歌声并无停留,一直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再到“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亭内外唯闻那难听到刺耳的琴声及好听到悦耳的歌声,余皆无声。

或是奏者手法娴熟起来,琴音不再如先前那般令听者“动容”,关键是那歌声,更关键是那歌词,叫人失声,唯沉迷其中。

上片到此,所述者望月也,既怀超宜兴致,高接混茫,而又脚踏实地,自具雅量。既是对历代神话的推陈出新,也是对魏晋六朝仙诗的递嬗发展。

可是,这种写法,唯唐之李太白一人耳,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细细想来,只“豪放”二字可容。

彼时,世人填词,词作内容多为歌咏旅愁闺怨、合欢离恨,局限于男女燕婉之私,因此被称为“花间词派”。

后蜀赵崇祚选录唐末五代词人十八家作品五百首编成《花间集》,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和凝、孙光宪外,其余如韦庄、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都是集中在蜀地的文人。他们的词风大体相近。后世因而称之为花间派。其中温庭筠、韦庄是代表作家,二人虽都侧重写艳情离愁,但风格不同,温词秾艳华美,韦词疏淡明秀。

花间词派乃是当世主流,南唐这边,皇帝李璟及右相冯延巳亦是其中代表人物,更毋论民间。

但李惟此词,完全不类同于主流词派,气度超拔,不受羁束,视野较为广阔,气象恢弘雄放。如此格格不入之遣词风格,偏生叫人神思向往、心生澎湃——哦,原来词还能这么写的。

间奏很快过去,紧接着是下片,唱完后又重唱了一遍下片,直至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歌声渐弱而隐,琴声也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夜空中,新月如蛾眉,“流觞亭”内,众思恍惚,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