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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文会(六)

“某不如远矣……”、“或与家兄仿佛……”,这……是何等评价?

众人尽是愕然,但见亭中数位评审默不作声,且神态各异,想必他们心中也是存此观点的,这……莫非本次文会要出现传世名篇了?

同在听涛亭内的“泰州三子”及方倡这些个极有名气的,闻听此言,心情更是复杂,尤其是张充,毫不遮掩内心的不服。

冯延吉何许人也?

其虽是泰州长史,名为刺史佐官,却无实职。泰州为中州,刺史正四品,长史低一级,俱为朝中排得上名号的官职。但作为一州佐貮官的长史,其实并无实权在手,处处受掣肘于长官刺史,多是徒有其名无有其实。

但冯延吉不同,在泰州,就便是刺史方诜对他亦是颇为尊重,不敢轻之。

何以?因其兄弟耳。

当今宰相冯延巳,精于制词,极得圣上宠重;其同父异母弟弟冯延鲁,时任工部侍郎,亦有才名。二者又有一同父异母弟弟,便是这泰州长史冯延吉了。

冯氏一门三子,皆长于制词,尤以冯延巳为最,当为天下翘楚,较诸西蜀词人亦是不逊丝毫。

“某不及远矣”?或是可能,毕竟冯延吉并算不上顶尖词人,然“或与家兄仿佛”就未免太吓人了。其口中“家兄”当是指冯延巳,难道今日最后一篇词作竟可与冯宰相并论?

一时间,在这西山峰顶,人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之余,莫不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边,李恒嚷嚷道:“我知道,那定是哥哥写的,看看看,那韩提学把那页纸揣进袖里了,常先生瞪着他呢……”

他小脸通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

李恒这一叫唤,周围的人有听到的,尽望了过来,见他们这几人男俊女美的很是醒目,而那个据说作出了《爱莲说》的李惟仿若处身事外,正慢慢的啜着葡萄酒,很是悠然自得的模样,见者不由得多了几猜测。

《爱莲说》,杀伤力很大,“李惟”其名随着广为人知。这段时间在泰州,此文此名热度日增,据说已传到了金陵,翰林学士常梦锡赞赏不已,言称“此文当为莲之颂,亦为君子颂,必留芳千古也。”常学士之赞,让“李惟”名头之盛一时无俩。

只是,李惟其人却是谜一般的存在,骤然扬名,听闻其尚未及冠,且早先染疾懵懂,怎地竟有如此才华了?

关于此事争议极大,疑其盗窃冒名者有之,疑其托人捉刀者有之。总之,《爱莲说》自是传世名篇无疑,但是名不见经传的李惟所作,那便得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当下,在这泰州城西山,与会者的心思莫名的复杂,能与当世词作宗师冯延巳比肩的是何人呢?

冯延吉倒是没卖关子,缓缓的吟诵出一阙词来。

不得不出,冯提学的记忆力确实强,完全是脱稿演讲啊——

“《太常引》,如皋中秋前日为常学正赋……”

他甫一念诵,听者便糊涂了,《太常引》?这是词牌名吗?没见过呀,怎么回事?“为常学正赋”倒是好理解,既是为常梦钰而赋,也可理解为以常梦钰的口吻而赋。继续往下听: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众人暂时忘了《太常引》这词牌的来历渊源,仔细把玩词中文字。

时下填词,单就江南而言,首推冯延巳。

冯延巳词的特点,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因循出新。所谓“因循”,是说他的词继承花间词的传统,创作目的还是“娱宾遣兴”,题材内容上也没有超越“花间词”的相思恨别、男欢女爱、伤春悲秋的范围。所谓“出新”,是说他的词在继承花间词传统的基础上,又有突破和创新。

时人赞曰:“延巳工诗,虽贵且老不废,如‘宫瓦数行晓日,龙旗百尺春风’,识者谓有元和词人气格。”

但,冯词终究未脱花间派气息,只是出新。

然而这阙《太常引》的上半阙,风格已是完全不同于时下词作。

“金波”、“飞镜”、“姮娥”,这些词,巧妙地运用神话传说构成一种超现实的艺术境界,对月抒怀,很自然地想到与月有关的神话传说:吃了不死之药飞入月宫的嫦娥,以及月中高五百丈的桂树。

听到此处,不由令人浮想翩翩,脑子里蓦然窜出一个词:浪漫。对,这种写作手法全无花间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浪漫洒脱。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纵使冯延吉缓缓念来,也只是片息便诵完这四十九字的《太常引》。末了,他极是满足的吁叹一声,望了捋须不已的常梦钰,慢慢坐下。

听涛亭周遭围了数百人,原本较为嘈杂,但此刻却一片寂静,场面有些诡异。

“借过借过……”一个稍微有些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怪异的氛围,只见一人挤进听涛亭,走到一张几案前,提起笔来,口中低声念着“一轮秋影转金波”,在纸上一字一字的写着。

咦,这人是在录写《太常引》,词中没有生僻拗口的字,倒是易记,但还是写在纸上的好。

这人一带头,便有不少人反应过来,有自带文房四宝的赶紧默写,没带的便挤进听涛亭,一时间秩序有点乱。

七位评审倒是没甚反应,这几位先前已传阅过李惟手书的文字,心中默诵几遍,已是背了下来。对于韩熙轶貌似随意地将李惟写的那页纸藏进袖管,俱是后悔不已,先下手为强啊。

一阵忙乱过后,韩熙轶向那头“看戏”的李惟招了招手:“李惟,你且过来。”

“三堂会审了呀……”李惟心下嘀咕:“少不了要组织番说词了,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哪。”

他这一路走过去,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散开,给他留了通道,待他走过又重新围拢。

日头西沉,落日余晖映照在他身上,泛着金光。

“《太常引》,可是你新制词牌?何以有此名?”待李惟走进听涛亭,韩熙轶迫不及待地问。

这也是在场之人想知道的,只听李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汉周泽为太常,坚持斋戒,其妻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扰其斋戒,收送监狱。故有居世不谐,为太常妻’之谚……余尝读此事,印象深刻。前日与常先生月下畅谈,心有所感,欲填词记之,奈何遍寻已有词牌,尽是不当,是以制作新词牌以诉心声。恰忆起‘太常妻’之谚,遂取其事以名词,是为《太常引》。”

我去呀,这逼格也忒高了吧?就为了填一阙词,敢情词文已有却不欲增减以填入现有词牌,干脆自己制作新的词牌。要不要这样?有才任性么?

他这番说辞倒是说得通,制新词牌的动机就是这么简单。

到这时,那些对《爱莲说》存疑者似乎信了,相信李惟便是作者。要知道,填词总比制新词简单,况且,他的这阙词以崭新的写作风格带人进入了崭新的世界,哦,原本还能这么填词的。

更为关键的是,咏月抒怀,早已成为文人墨客笔下永恒的主题。词中篇什,缠绵悱恻,伤怀念远,幽情寂寂者多;思与境谐,景与情会,飘飘有凌云之气者少。而像李惟这样情思浩荡,神驰天外,异彩纷呈,实属罕见,与太白居士相类也。

“破题写中秋的圆月皎洁,似金波,似飞镜。‘转’而‘磨’,既见其升起之动势,复见其明光耀眼,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大概是“贪墨”了李惟的原稿,韩熙载有心为其推波助澜,评点一番:“下片陡转,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突变为奋发激扬之音:‘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豪情胜概,壮志凌云,大有李太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

“一结更发奇思异想,把这股英雄语、英雄之气推向高峰:‘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杜子美对明月怀念家人云:‘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如此‘可照见家中人也’。后来他漂泊夔府孤城,离家千里,此时对月,想像又不同:‘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由于自己的孤寂,想象姮娥也会孤寂。”韩提学旁征博引,侃侃而言,说到此处,赞道:“汝言当得‘胸襟高怀’四字……”望常梦钰一眼,心道:“这怕是你老常这位小友拐着弯夸你呢。”

冯延吉接话道:“《酉阳杂俎》称: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遂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词源自传说故事,前人诗句,但内蕴丰厚多了。”

“诗亦相题而作。”韩熙轶点头作了总结:“由首至尾未离中秋咏月,只是意在月外,出之于飞腾的想象,使‘节序’之作更上一层楼。”

顿了顿,他环顾四下,道:“此词意境高远,别创新风,且是新制词牌,当为今日文会魁首。”

这是盖棺定论了,但这阙词活生生的摆在这,真真是谁与争锋,又怎会有人置疑反驳。

亭中,李惟不骄不躁,一副宠辱不惊的从容气度,配上这阙《太常引》,愈显风流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