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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猩红的梦

与此同时,远在东方的雾霭密林中,万物正涌动着。盛夏时节,铺天盖地一片蓊郁,百花盛开绿树繁盛,动物们繁衍嬉戏,大自然赋予了万物强劲的生命力,原始而恣意。密林深处,封印龙精的古老神殿在灿烂的阳光下寂静无声,神殿后方的密林大宅中,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空旷的密林大宅中,菊正端着紫金药坛穿庭过院急匆匆的奔向琉木大殿,走进套间的时候她刻意放轻脚步,将紫金药坛放在后窗边的桌子上,匆匆倒好一碗药忧心忡忡的端到芩的床边。

淡绿色的丝帐随风轻拂,香烟袅袅随风飘逝,菊将丝帐轻轻拢起,只见芩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容苍白而安详。菊望着芩,想唤他,却欲言又止,只有眼泪止不住噗簌簌掉下来。

芩闻声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望见面前一脸悲伤的菊,强打精神挤出一丝微笑。见芩醒了,菊赶忙把药端到他近前示意他服下,芩轻轻摆了摆手,菊只好犹豫着把药碗放在床头的矮桌上,无助的站在一边。见菊满脸的愁苦模样,芩又努力笑了笑,伸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菊俯身伏在床边,紧握住芩的手,忍不住泪水决堤。

“菊,别哭。。”抚摸着菊泪流满面的脸颊,芩的声音异常微弱。

菊抽泣着摇摇头,更是哽咽。

“菊,你已经为我流了够多的眼泪,我真是对不起你啊。。你从小将我抚养长大,对我恩重如山,对我来讲,你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有你在是我的幸运。。。”说着,芩也不禁哽咽,“但是。。你的恩情我此生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了,若来世还能相见,我一定倾尽所有来报答。”芩歉疚的道出心中所想,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溢出眼角,顺着清癯的面颊滑下。

“少主!别说了!”不等芩把话说完,菊再也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少主,我与你母亲从小一起长大,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主仆,我答应过她要将你抚养成人,在我的心中,也早已把你当成了我的孩子,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啊。。你千万不要,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芩轻抚菊抽泣的肩膀,半晌喃喃道:“菊,我死以后,你便返回异域寻找你的族人去吧,你本不属于这里,没有了我,也就彻底没有了牵挂,如此漫长的岁月,你受苦了。”

菊抬起头,睁着红肿的双眼,悲痛万分的望着芩,“少主,求你再不要说这样的话,菊承受不了呀。。我是自愿跟随你母亲离开家族到这里来的,自从第一次踏上这片大陆之时起,我就再没想过返回故乡之事,我要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菊紧紧抓着芩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的失去他。

窗外,花儿不解愁绪,兀自盛开,清风吹过,悲伤和愁绪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十几天前,苓来不及与芩道别,便与家人前往神族赴约,可她并不知道她临行前满怀希望放飞的青苍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并未将她的书信及时传递到密林大宅的芩手中去。

那日天气晴朗,芩一大早就坐在窗前,边饮茶边凝视着窗外盛放的花儿心情愉悦的等待着苓的到来。他静听着窗外可能随时会响起的脚步声,时不时转头望向门口,仿佛苓随时都会从屏风后面露出一张调皮又明艳的笑脸。期盼的次数多了,芩也不禁摇头笑话起自己来,这几百年岁月沉淀出的平静心性,一想到那如精灵般美妙的女子,便不可救药的乱了阵脚。苓仿佛是投入芩镜面般平静心湖的一颗石子,轻轻的一下,便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从清晨到午后,从午后到傍晚,这一天除了菊进出过密林以外,没有任何人踏入过密林半步。

‘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芩望着窗外皎洁的新月若有所思,一想到苓他的脸上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晚风习习,吹散许多心事。

可自那日之后一连三天苓都没有出现在密林大宅中,芩的心中隐隐有些焦虑,但转念一想,以苓的性格,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或是又闯了祸被禁了足,一想到芩一脸无奈的表情,芩便忍不住笑起来。

一天夜里,芩半倚在床头秉烛夜读,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眼皮发沉,睡意渐浓,将书放在床头的矮桌上,芩吹熄了烛火和衣而眠。一阵花香随风掠过,芩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头顶白云悠悠,天空蔚蓝,四野鲜花盛放,清风拂面,不远处的坡地上略显突兀的耸立着一颗粗壮的参天古树,那棵树枝干粗壮,树冠巨大,茂盛冲天,树下静静的端坐着两个人,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又做那个梦了。。’芩了然于心的迈步向坡上走去,衣摆扫过碧草沙沙作响,好一个真实的梦境。树下的两人越发近了,两人的面貌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树下端坐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两人都是一头黑发,看样子应该是人族的两个青年,而最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两个人族的青年竟有着同苓与芩一模一样的面孔。

没错,那正是前世的苓与芩,前世的两人正低头轻声谈论着什么,时而耳语,时而大笑,时而亲昵的依偎在一起,表情与今生无异,那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芩站在一旁,望着前世的苓和自己,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流。坡地下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健硕,走路铿锵有力,是个强壮的人族大汉,黝黑的脸堂上挂着笑容。三人相见分外亲热,一起坐在树下谈笑风生。

望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芩的心中甚是慰然。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三个正当年华的年轻人在巨大的古树下结成誓言,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刹那间光影变幻,美好的影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猩红的天空,浓重的焦灼味道取代了旷野的花草香在空气中弥漫,远处的地平线正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声响,一阵排山倒海过后地动山摇。芩站在一座人族的村寨里,惊慌的眼眸中倒映出一片火光冲天,村寨里屋舍倒塌,房屋的废墟下掩压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四散奔逃,哭喊声连成一片,漆黑的浓雾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仿佛才瞬间的功夫,便翻腾着将整个村寨吞噬殆尽。

又是一番时空交错,芩站在硝烟弥漫的荒凉土地上惊魂未定,天空依旧泣血,大地依旧燃烧,四野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地平线上依旧涌动着未知的黑色浓雾。远方突然一阵战鼓擂动,喊杀声惊天动地不绝于耳,在一片金戈铁马中,芩看见了那三张熟悉的面孔,前世的三人手持武器,带领着成百上千全副武装的人族兵将嘶喊着冲进滚滚黑雾中,绘着十字星图案的战旗在炙热的气浪中翻滚抖动,转瞬便淹没在硝烟之中。紧随其后,神族和龙族的兵将也操戈披挂赶来支援,金色和银灰色的铠甲在硝烟中闪着寒光,三族同仇敌忾,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是的,此时此刻芩目睹的正是远古之时三族与巨龙爆发的那场末日之战,站在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古战场上芩忍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油然而生出莫大的震撼和动容。

阵阵呐喊和厮杀声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散在焦灼腥臭的浓热空气之中。

芩的胸口充斥着焦灼的血雨腥风,他踉跄的奔跑,一颗心狂跳不止,焦急的寻找着那三个熟悉的身影,可穿过重重迷雾,眼前却是一片惨烈的绝境。古战场上尸横遍野,哀嚎不绝,芩心惊肉跳的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搜寻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如影随形,他抬头看见远处还有一群人在与黑暗中的敌人负险顽斗,但那可恶的敌人却游走在黑暗之中不见首尾,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去,落寞的身影绝望而悲壮。

芩心急如焚的追逐着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距离越来越近了,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他苦苦追寻的那一个!那正是前世的苓,她的身上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但却目光如炬,勇猛无比,继续带着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族兵将向着山崖上冲去。

芩想大声喊苓,却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跌跌撞撞奔上浓烟滚滚的山崖搜寻着她的身影,但浓烟却将他重重包围,登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寸步难移。待浓烟渐渐散去,芩却看到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那个他急切寻找的身影早已倒在一片猩红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一霎那天旋地转,胸膛如被撕裂般痛到难以呼吸,芩硬生生摔倒在地,险些昏死过去,泪眼模糊中,他看到前世的自己和那高大的人族壮汉随后冲到苓的身边伏地痛哭,继而又拿起武器,带着寥寥无几的伤兵残将奋力向黑暗中冲去。一刹那,猩红的天空中忽然有个巨大的黑影如闪电般疾驰而过,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散去,血雨腥风过后,四野化为一片死寂,只剩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整个古战场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残肢断臂,地上血流成河,三族兵将几近全军覆没。

芩失魂落魄的来到苓身边,看着血泊中她那张早已没了血色的熟悉的脸,一阵锥心刺骨,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污迹,手指却穿过她的身体,触不可及。不远处,那高大的壮汉也早已倒在血泊中没有了气息,而前世的自己也已血肉模糊,正艰难的爬向苓的尸体,身后的土地上遗留下一条长长的红色血迹,他那绝望的眼神深深刺进芩的心里,让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时,天边的黑雾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吼,那巨大的黑影疾速划过滴血的天际,甩甩尾巴又钻入黑雾之中没了踪迹。芩绝望的望向天边,只觉胸中五内翻滚,喉咙一阵腥甜。

猛地睁开眼睛,芩的身子一歪,一口血吐在地上。

窗外夜色如水,虫鸣阵阵,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夜,可芩的思绪却依然在血雨腥风中穿梭,难以自持,他的脑海中不停回闪着梦境中的一幕幕,想起苓那张苍白的脸庞和前世自己那绝望的眼神,阵阵心如刀割。

芩挣扎着坐起身拄着手杖慢慢走出房间,轻轻推开密林大宅沉重的后门,来到百花山谷之中。今夜月朗星稀,如银的月光下,广阔的草地像铺上了一层银缎,四野清风徐徐,虫鸣窸窣,芩拄着手杖慢慢朝着草地尽头走去。草地尽头是一片缓缓的坡地,走上坡地举目远眺,下面竟隐藏着一片更加开阔的绿地,在那开阔的绿地上,孤零零挺立着一颗参天古树,大树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坚韧挺拔,看样子树龄颇为古老。

大树静静地站在月色下的原野上,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述说着几世的变迁。芩走到大树下,倚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来,前世的幻影重叠,令他不禁想起苓的模样,可望望身旁空空如也的草地,他只得用手摩挲着长势茂盛的夏草黯然神伤。

物是人非,记忆残存,曾经的幸福所在如今却变成痛苦的源头,苓动容的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黯然滑落。

一晃又过了三天,苓却依旧没有出现在密林大宅,这下芩真的开始担忧起来。

苓几乎在密林大宅中度过了整个春天和初夏,最长也只是一连三天没有来而已,到了第四天,她准会一大早便踏入雾霭密林而后急匆匆出现在芩的面前,这一切对芩来说仿佛早已成了习惯,可如今一连六天过去了,苓还是没有出现,而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却是越来越频繁,就像片片碎片被逐渐拼凑完整一般,随着梦境的逐渐连贯,芩越来越震惊于这梦境向他揭示出的残酷真相,但同时这逐渐完整的前世记忆也让芩越发的思念着苓。

逐渐复苏的前世记忆让芩更加频繁的想起苓,前世属于他们的短暂岁月中,两人之间浓烈炙热的情感通过梦境不断冲撞着他的心,前世未了的夙愿牵绊着他,他深知苓是被机缘牵引而来,更是深知她已如甜蜜的毒药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早已如染膏肓之疾无药可救了。每当看到苓那张纯真的脸庞,芩的一颗心就变得柔软异常,他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但与此同时,理智又如荆条在时刻鞭笞着他,巨大的克制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他,因为他深知天命难违,造化弄人。虽然真相愈发清晰,结果愈发明确,可芩就是迟迟不能也不想下定决心,踌躇着,他多想不计后果,一如饮鸩止渴般喝下那甜蜜的毒药就此沉沦。

翌日正午时分,菊照旧捧着紫金药坛走进芩的卧房,天气炎热,菊的额角挂着晶莹的汗珠。芩静坐在窗前饮茶,看到菊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

“菊,真是辛苦你了,从明日起不要再去取药了,这药效对我并没有什么作用,每天让你辛苦奔波,我实在于心不忍。”

菊将紫金药坛放在桌上,拭了拭脸上的汗珠,连声道:“少主多虑了,我看这药的效果就很好,最近这些日子少主的气色好了很多,连食欲也增加了不少,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点奔波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外面天气好的不得了,稍后少主可以出去走走。”菊边说边将汤药倒进桌上晶莹透白的碗中。“对了,今天城里格外热闹,听说巡游大船来了,今年这巡游大船来的比往年都要晚,听说是途中遇到了风暴,说的神乎其神呢!异域的客商们又带来了各种新奇货物在城中游走兜售,城里人多得不得了!”菊难掩兴奋的向芩描述着龙栖城里的状况。

“巡游大船来了?”芩放下手中的茶杯,显得饶有兴趣。芩虽然从未见过那从小便耳闻的巡游大船,却对它充满了亲切感,因为当初他的母亲就是乘坐巡游大船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东方大陆的,而且苓也不止一次提起过她对巡游大船和异域怀有的憧憬和好奇,她总是问他索要琉木大殿阁楼中收藏的那些来自吟游诗人唱诵的传奇书籍,虽然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一点也不妨碍她的阅读兴趣。

“不知这一次有没有灵族的人乘船而来呢。。”芩柔声自语道。

听了芩的话菊一时有些出神。“灵族,打从我们踏入东方大陆的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同胞了,灵族人口本来就极少,又有严格的族规不准离开族群生活,所以,我估计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我的同族了吧。。”菊面色凄然,苦笑着说。

“少主,我明天带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来给你解闷好不好!”菊转悲为喜,“不过我明天可能会晚些回来,近来城中戒备颇严,侍卫盘查频繁,可能会耽搁些时间。”

“侍卫盘查?”听菊这么说,芩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禁联想起苓这几日没来,会不会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里芩忙不迭的问道:“城中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哦,龙族族长这几日不在龙栖城,所以城中戒备才会特别森严。”菊不经意的回答着,边说边整理着床铺。

芩一怔,“族长不在?”

“嗯,几天前族长带领公主和长老们前往神族了。少主,赶紧趁热把药喝了吧!”

‘啊。。苓去神族了,怪不得这么久不来。。去的这么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芩低头沉思着,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

菊在房间里边收拾整理边自顾自说着:“我听灵药殿的人说,龙族和神族要联姻了,所以族长这次才特意带着公主一起前往神族。”

菊不经意的随口一语却如一把尖刀,不偏不倚的插在芩的心头。

“龙族的小公主业已成人,又生得极美,我曾在夏祭大典那晚见过她,确实出落得愈发清丽脱俗了,听说她不久就要与神族的大王子结姻了。。”菊仍旧顾自说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芩的异样,可一旁的芩却早已被心头一阵尖锐的痛楚击中,这疼痛迅速扩散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菊转过身见芩只是出神的坐着默不作声,还以为他累了,便不再言语,轻轻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