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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未知的过往(一)

深渊的光芒愈发浓厚,杰莉斯特·迈思琳的眼中已经完全看不到瞳孔了,整个眼眶陷入了无比的漆黑——她在强行入侵父亲的意识。而斯特洛里克作为迈思琳家族的初代领袖,虽已高龄,其内在的意志却还是难以入侵。

在这场父与女、前辈与后辈的精神较量中,与会者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杀气,失去意识的人越来越多了。达蒙作为未来人虽感受不到直接的意识入侵,却也察觉到此时此地整体氛围的紧张。

国父之所以不肯屈服,是因为他还是坚持着自己“发动战争”的言论,更无法接受被自己亲生女儿击败的屈辱,他仍在苦苦支撑,但是明显落于下风,手中的雪茄已经完全熄灭了。

国王克狄罗又重新坐下,他知道,斯特洛里克是绝对承受不住这种精神压迫的,他在这场对峙中只会有两种结果——意识被入侵同意国王夫妇前往日本,或者一直抵抗直至昏厥。前者直接达成目标,后者也能间接达成目标,因为国父昏厥,国王就大权在握。

日本之行,已经必然。

终于,一道无声无色的光芒迸射,整个会议室陷入虚无,连达蒙这个未来人也陷在这虚无里,场景消失了。这似曾相识的一瞬间,让他想起了一种感觉——是未知,一切都是未知的感觉。如同自己在铁神堡停机坪昏厥那次一样,再次醒来时见到的也是这种未知的虚无。

但这次的虚无中没有任何形状,没有病床,连自己的身体形状都看不到,他甚至感受不到眼眶的存在,这是一种未知的未知,只有自己的意识游荡在这虚无之中,失去了身体的支撑。

这是一种足以令普通人崩溃的怪异感觉,但对于这位四十八岁的老人却没什么效果。他生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自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流浪者,一个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到哪去的流浪者。

他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何时“出生”的——那是2134年的一个夜晚,他醒了。

十岁的达蒙·洛克西睁开眼,极耀的灯光、走动的人员、青灰色的墙壁和延绵到走廊尽头的无数张病床填满了他的视野。那场景他至今记得,并且永生难忘,因为那是他看到世界的第一眼。

听觉比视觉稍晚一些产生,他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语言——即使他才刚刚“出生”,脑海中还没有语言这种概念。还有些嘈杂的吵闹声,最明显的声音是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当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滚轮,但这一系列声响,确实构成了他在世界中听到的第一声。

身体的触觉也很快出现,是风,确切地说,是流动,空气在流动。他试着转了转眼珠,确认没有障碍后,将头稍稍侧了一点过来。这时他已经看得比较清楚了,身边的场景不断被甩向身后,他很快发现,并不是场景在向后,而是自己在前进,滚轮和嘈杂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那种奇怪的语言没有停止呐喊,是呐喊。

这具身体基本上能感受到视觉、听觉、触觉了,再进一步,他想。

十岁的达蒙试着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想直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平躺着的,指尖传来了一种触觉,质感很粗糙,但是非常温和,对于“刚出生”的他来说,他不知道那是布。

灯光还是那么耀眼,走廊还是近乎无限,墙壁还是那股莫名的青灰色,嘈杂和滚轮的声音都没有停止,一切都很虚无,达蒙再次感到有些困倦,即使他刚从一场不知多久的沉眠中醒来。

这时候,他感受到轻微的碰撞,确切来说,他感受到的是来自“自己躺着的那东西”的碰撞,是一张病床,三名护士推着达蒙的病床撞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手术室的红灯亮起。

走廊里的嘈杂继续着。

进入手术室之后,达蒙的身体感觉比之前产生了些许变化,他看不到头顶惨白的灯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圆黄到发黑的光圈,而且距离自己并不远,脸上可以感觉到那股暖暖的黄光直射,他并不认识“黄”的颜色,但表面的皮肤还是提醒自己——这是不自在,不舒服的感觉。嘈杂的声响和呐喊都被阻隔在大门之外,世界一片死寂,身边的场景也不再被甩去,病床稳定在那一盏灯光下,使达蒙与之对视。

四壁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的漆黑,那一刻,达蒙产生了“出生”以来的第一个错觉——仿佛世界只剩这唯一的一盏灯,而自己是世界唯一的人。

良久。

一张人脸出现在那圆光圈的光晕里,那人戴着淡蓝色的医用口罩和同样淡蓝的手术帽,亚洲人稍显扁平的五官撑不住那对眼镜,看起来马上就要从鼻梁上滑落了,达蒙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甚至不知道眼前出现的“东西”是“人”。

那时候,他对世界还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能说话吗?”医生用中文问。

达蒙听不懂,也没给出任何回应,哪怕转一转眼珠子也没有。

医生见状,熟练地拿出医用手套戴上,又一种新的声音传入达蒙的耳膜,那是皮质手套摩擦的声音。

医生开始检查达蒙的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撑住他的上下眼皮,几轮开合之后,对黑暗中的护士说。

“情况不妙啊,这孩子...”

达蒙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他听不懂,也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医生的脸再次隐入黑暗,达蒙第一次感到不安,仿佛世界又只剩自己独身一人,他真的,真的很怕孤独——这是他的天性,与世界无关,当他还不认识世界的时候,他已经认识了孤独。

孤独,是他最早的朋友。

他听到黑暗中又传来新的声音,是一系列金属碰撞的声音,他不认识金属,但他已经认识碰撞。

不多久,医生那张扁平的亚洲脸又出现在光晕中,这次他左右手分别拿着两支工具,那两个工具都是银色的,在黄光中被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青紫色。十岁的达蒙再次经历了“第一次”,他第一次产生了害怕的感觉,一个十岁的男孩面对两支泛着青紫色的工具,害怕是在所难免的,即使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害怕”。

他又开始困倦,仿佛有一股远古的魔力沿着脊椎冲上大脑,不断催眠着他的意识。

他睡了。

等达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扇形的草地,天气不错,晨曦落在草地上,闪着微光映入达蒙的眼帘,达蒙的身体被照得暖洋洋的,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心,因为达蒙抬头看去,远景的肃杀与近景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这片草地的面积不大,绿野消失在扇弧的尽头,而尽头是空的,这片扇形草地坐落在一处断崖之上,可以感受到如刀般的山风从斜下方吹来,吹得达蒙一阵冷寂。远处是一大片灰色的、破碎的山川,晨曦的灰雾缭绕着山巅,弥漫着一股远古的肃杀之气。

达蒙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那双腿,他又低头看去,自己的手放在双侧扶手上,扶手的下面是两块黑色的轱辘——一具轮椅。他不知道这个东西是轮椅,但他知道自己站不起来。

他又环顾了四周,这才发现周围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都坐着轮椅,他们彼此交谈着,晨曦勾勒出一张张释然的笑脸。大家似乎都很开心,但达蒙开心不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重新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川云雾缭绕,这时他发现那最高的山峰上出现了一豆橙光,起先是一点,又出现了许多,而后是密集的橙点,越来越大,似乎正在冲向这里。

轰然一阵巨颤,整处扇形草地倾斜了,好在斜角并不大,草地上的人暂时不会滑下去。

“戒备!”

一道冷酷又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达蒙转头向后看去——身后是一扇巨大的门,门的高度几乎与草地的纵深相当,门底部的宽度与扇形草地的横宽重合,可以看出草地的扇形轮廓正是从那里辐射出来的,此时扇形的边沿正在缓缓向中间聚合,就像一把扇子正在合拢。

于此同时,那扇巨门开始上升,达蒙感到自己在后退,前方的草地像履带似的渐渐回收,将达蒙和一众伤员收回门内,当他身处门内再向外看时,那草地已经不是扇形了,而是一块方正的、青灰色的巨大的金属,正缓缓斜上盖合,随着几道清越的封锁声,达蒙的视野又陷入一片漆黑。

没有一点颤动,没有一点颜色,没有一点声响,他似乎又见到了那位老朋友——孤独。

“来,下来。”

克狄罗扶着杰莉斯特走下渡轮,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装是一件复古的牛仔裤,杰莉斯特则是一身蓝色的长裙,海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和金发,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深色的海面和无云的天空构成了画面的背景,数十艘白蓝相间的渡轮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偶尔有几只海鸥掠过,在黄昏中化作白色的光点。

折叠世界已经重置完成,达蒙的意识重新回到四十八年前,克狄罗和杰莉斯特已经抵达东京外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