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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英雄

太阳之翼颤抖着松动,岩浆流进了漆黑的骨缝里,托贝地狱骤然炸出数道漆黑的光刃,雷火切终于刺穿太阳之茧!

高温骤降,雷铸开弗拉不给太阳王一点喘息的机会,胸膛霎时通红,两柄雷火切呼啸着卷起狂风,以超越极限的速度抽剐着太阳之茧,溅起岩浆大片。太阳之翼竭力包裹着卢西安的本体,好似一块天地顽石,即使骨翼破碎,也不展开一丝缝隙,浓重的威严渐渐暗淡,直至消弭。

滚烫的岩浆流落大海,在近海处凝结出一片浓黑的冲积扇,青烟袅袅。地鼠号借着赞王的防护在岩浆中缓慢游动,不多久便停伏在这冲积扇中央。

随着喷涌的蒸汽流散,地鼠号的能源彻底耗尽。舱门大开,黑川内武走出来立在冲积扇的中央区域,眺望着英吉利海峡的彼端,一道道岩浆溅射在隐形的保护膜上,为这个日本男人镀上了一层灼红而又凄凉的背影。黑川内武闭上眼,将一道命令隔空下达给雷铸开弗拉。

狂风停摆,战争巨人的胸膛里红光骤灭,环绕的雷蛇和奔腾的火焰渐渐暗淡,只见那只巨大的机械臂伸了过去,如捡起一块石头般捡起了太阳王,放在了临海冲积扇的中央区域。

太阳王还是化茧的模样,包裹的膜翼轻微鼓动着,跟卢西安的心脏一样,已经衰竭,只断续地散发出隐约光热——此时的太阳王,还不如一颗中型灯泡耀眼。失去太阳高温的岩浆迅速冷却凝固,在托贝海港掀起一层青灰的烟幕。雷铸开弗拉几乎四分之三的钢躯都陷在岩浆里,因为战斗消耗已经超出机体极限,也是无力脱离,只好任由岩浆逐渐凝固自己的躯体。

待到余烟散尽,整个托贝海港已经凝固成一片漆黑。借着夜幕远远看去,开弗拉号就像一具长在地上的巨大雕像,只露出胸膛以上。而除了开弗拉号的巨大,托贝海港没有任何其他可见的物体,空余一道道浓黑的沟壑交错,仿佛地狱烧尽后的景象。

赞王欧阳始终被牢牢锁固在地鼠号中,黑川浩和千雪也没能脱离黑川内武的精神控制,吴光明带领的海上蜘蛛部队几乎全灭,太阳王卢西安在雷铸开弗拉的压制下无力反抗。远方,波塞冬号那巨大的艇身渐渐浮出海面,携着巨浪向托贝地狱迅速驶来。等波塞冬号抵达,地鼠号将嵌入它的核心防御室,带着被锁定的欧阳、奄奄一息的太阳王以及黑川内武逃离英国。

战争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场战争的墓碑已然树立。墓碑下埋葬的,是数不清的骸骨,是流不尽的血泪,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尸山,是永远没有终点的血河,以及那一旦注定便绝对无法动摇的宿命。宿命之所以无法动摇,是因为它的根,顽强而又威严,坚韧而又无可撼动。

而真正的英雄,敢于徒手撕裂骨堆,敢于独自吞尽血泪,敢于逆着狂风矗立尸山之巅,敢于奔游血河直至它的尽头,敢于倾尽自己的骨血铸造刀剑,去斩断,去劈裂那宿命之根。

对抗宿命,本就是英雄的宿命,哪怕一瞬。

咆哮的引擎声霎时轰鸣,一辆装甲车硌着坑洼的冲积扇直冲了出来!是曾经落魄的流浪汉,是英国后勤部队的中尉,是那个总以欧阳父亲自居的男人——达蒙·洛克西!这位老人眼里的怒火,便是那英雄所执的利剑,专为斩断宿命而来!

装甲车的咆哮声再次尖利,车速已达峰值。引擎燃烧着迸射出星点火光,直冲向黑川内武!黑川内武淡然,二位赞王开启的防护网仍然存在,开弗拉的巨兵再次弹射,波塞冬号托出一柄小型核炮,瞄准了奔驰的装甲车——在黑川内武面前,这辆装甲车只会比蝼蚁更脆弱。

这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人,只是这场天地大战中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本该被埋没在巴比坎的战争地垒中。而现在,他却驾驶着一辆极为普通甚至略显残旧的装甲车,奔驰在空旷的岩浆冲积扇上。在这世界顶尖人物和战争武器云集的托贝海港,显然是令人诧异的,也是完全无法构成威胁的。

可偏偏是他,也只能是他,有唯一的资格成为这场战争的英雄,有唯一的能力扭转世界大战的结局,因为——他是欧阳的父亲啊。

一股灵魂交会的温暖通彻脑海,沉寂许久的欧阳突然觉醒,睁眼便是映照天地的蓝冰!比起卢西安、黑川浩和千雪,她也许不是最强的意志人,但在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拘束她的神力,唯一拥有的自我意识,便是她主宰战场的资本。

地鼠号的舱门像两张纸片般被弹射出去,欧阳直起身来直视黑川内武,利用神力将他死死地钉牢在地面上。黑川内武一时动弹不得,连接开弗拉、波塞冬以及两位赞王的命令通路被欧阳强行截断!

开弗拉号举兵欲劈的动作停滞了,波塞冬号的核炮暗淡下去,黑川浩和千雪瞳孔中的异色激烈震荡,防护网也随之消失。达蒙眼里闪耀着灼燃的愤怒,穿过破碎的车窗直视黑川内武,黑川内武也直视他——就像在普里茅斯第一次截获欧阳那样,眼里没有一点温度。两位年龄相仿的老人就这么对视着,没有无谓的干扰。

世界静谧着,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一道巨大的沉响,开足马力的装甲车正面撞击黑川内武。普通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如此冲击,阴沉的空气中划过一道鲜红,黑川内武被撞飞,昏死过去。这是一位终端命令集权者,所有战争指令皆经由他的脑海下达,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也就是这场战争真正完结的时候。

神力仅迸发一瞬,欧阳再次昏迷,她似乎无法长时间保持自我意识,没人知道其中原因。装甲车的引擎爆裂,冒起浓烟。达蒙一个鱼跃扑出,迅速跑向欧阳所在的地鼠号,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他,这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执念。

父女相拥的一瞬间,达蒙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终于,他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亲人,连保护国家也只是顺便。可他并不知道,他的执念,改写的是整个世界的命运....

黑川浩和千雪两人的瞳孔重新呆滞,又成了两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人。开弗拉号无法接收战争指令,它举着没入云层的巨兵,钢躯倒映着星点战火,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挪动,似乎已经死去。炮口的黑色漩涡完全散去,波塞冬号的战争指令本需拜伦·梅杰尔和黑川内武共同下达,现在黑川内武昏迷,中控系统直连南非,梅杰尔取代黑川内武成为新的战场指挥官。只是距离委实遥远,几乎半个地球的距离使这命令通路断续模糊,梅杰尔根本无法下达完整的指令。

威胁解除,破碎的太阳之翼缓缓舒张,卢西安已是遍体鳞伤。海上蜘蛛群仍未全灭,猩红点点。与波塞冬号的鏖战中,意志人军队伤亡巨大,但它们的领袖依然存活,这便是一线生机。吴光明颤抖着爬起,仅剩的两具海上蜘蛛拖着破碎的圆盘向冲积扇游近。

波塞冬号几乎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作为一艘核潜艇,所具备的潜驶能力仍然可用,可仅仅是电路的连通便花费了数分钟之久——本只需数秒,二十八个巨大的推进器也只启动了七个,巨大的艇身缓缓推进,只在海面上荡出轻微的波澜。

梅杰尔竭力维持着命令通路,他明白,赞王计划已经破产,现在最重要的,唯一的目标就是让黑川内武不要死去,他还不能死。

海上蜘蛛的速度要比波塞冬号快很多,波塞冬号刚启动,两具圆盘已经超过它向冲积扇驶去。浓云夜幕下,二者有那么一瞬间的并排交会,阴光无情地勾勒出彼此破碎的机体,不同于之前的激烈交锋,那一瞬间反而弥漫着一股惺惺相惜的怅然,即使机械身躯没有温度,场面还是颇显凄凉。

战争无情,它们都是战争的受难者。

海上蜘蛛抵达冲积扇附近,彼时的高科技战争武器已经无法动用任何牵托装置,吴光明亲自踏上托贝海岸,与几名意志人拖着太阳之翼回到海上蜘蛛。另外几名意志人去到地鼠号中,欲将欧阳也一同带走。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许动她!”达蒙张开双臂拦在病床前。

几名意志人都不说话,对于这个普通老人,对视足矣。达蒙的身体动作被意志人直接控制,及其不情愿地让开路,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这些奇怪的人带走,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父女的重逢仅仅一瞬,便又面临分别。看着女儿的背影渐远,这位拯救了世界的硬汉再次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他冲出地鼠号朝着几名意志人大喊。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女儿!”泪水铺满了他的面孔,痛苦哽咽了他的喉咙,哭腔断续。

达蒙本没想得到回应,只当发泄痛苦。不料吴光明从海上蜘蛛中走了出来,迎着海风点燃一支烟,高喊着回应道。

“你们还会再见的!”随后便与几名意志人带着欧阳共同回到海上蜘蛛,圆盘关闭,只留达蒙一人在冲积滩上迷惘。

波塞冬号也在不久后抵达,艇首的钛金门开合,先是几支小型机械臂伸向昏迷的黑川内武,将他放入地鼠号中,而后几道巨大的机械臂伸出,将整具地鼠号抬升至空中,缓缓回收。如同一只失去爪牙的巨熊,整个过程显得笨拙而又吃力。

托贝海港已经完全没有海港的样子,巨大的开弗拉号半举着兵刃指天,所有战争残骸都连同岩浆凝固在了浓重的黑滩里。海上蜘蛛和波塞冬号进行着各自的撤离工作,二者都已力竭,无力再对彼此发起进攻。

唯独,唯独黑川浩和千雪二人完整,战争没在这二人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仿佛就在自家的后院里,只是呆滞。海上蜘蛛部队本想将黑川浩和千雪一同带走,可这二人却像钉在地面上,眼神空洞,更无法碰触。太阳王奄奄一息,普通意志人根本无法侵入赞王的意志,束手无策。时间并不宽裕,海上蜘蛛部队只好放弃这两位赞王。

而作为战争的发起者之一,梅杰尔自然不愿放弃这本就属于自己的强大战斗力,几道机械臂一齐伸向黑川浩和千雪,却没等接近就被无形的力量折断,两位赞王还是原来的模样,梅杰尔不愿放弃,不断对波塞冬号下令,机械臂执着伸长,又反复被截断——澳美联军方面也无法动摇赞王分毫,无奈只能放弃。

海上蜘蛛率先完成了战场清扫,引擎发动,圆盘重转,带着太阳王和欧阳驶离了托贝,驶离了英国,驶离了大西洋。最终,他们还是挣脱了命运的束缚。

波塞冬号无暇管顾太多,笨拙地将地鼠号嵌入核心防御室,能源储量不足,推进器只足够开启四个,艇身颤抖着下潜,最终消失在大西洋的幽深海面。

达蒙·洛克西,这位刚刚拯救了世界的老人,现在只是呆坐在漆黑的地面上。他为了挽回曾经温暖的亲情,独身对抗世界。如今,战争结局已经改写,他却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英雄的宿命,本就是对抗宿命,而宿命之所以为宿命,便是它无法对抗。

一种矛盾,便是宿命的宿命。

无风无雨,战火硝烟散尽,开弗拉号驻在托贝海港中央,身下只有黑川浩、千雪、达蒙·洛克西三个呆滞的活体,其余一片漆黑。漫天乌云塌下了一角,月亮探出半个脑袋,为那没入云层的巨兵镀上了一层迷离的诗意。

凌晨的夜幕明朗,即使刚经历过战火,也难掩此处温柔。波塞冬号和海上蜘蛛已经远去,海面波澜不惊,夜幕星光点点。

战争,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