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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皑如山上雪,大步蜀中行。

邛崃山系,夏日常凝冰雪。

如此寒冬时节,全山皆是白雪皑皑,行路两侧,远远望去高山犹如神明在天空凝视蜀中。

肃穆而庄重。

一行马队南下,为首的青年裹紧黑衣大氅,手握汉家旌节。

他依稀想起,当年苏武牧羊北海,北望丁零,饮风吞雪亦不改其志。

可在如今乱世,又有几人还能秉持忠贞之心呢。

“先前读三史,揽汉书,不觉其意。”

“而今身在苦寒山地,方知世事艰难啊。”

刘云呵了口气,空气中的白雾瞬间凝聚成冰。

骑兵坐下战马也打着哆嗦。

冬季行军在山岭之间,对战马的耐力消耗很大,稍不留神走滑了,便会摔断马腿。

好在西凉铁骑深谙马事,在南下之前,马云禄早早吩咐众人用革履为战马打造了马靴,在如此严冬之下,方才减少战马的磨损。

在马蹄铁未曾问世的年代,汉代人就是用草履、碎麻、布条之类的东西缠住马足,减少马蹄损耗,此类物件被称为‘革鞮’。

战马的问题解决了,便得由熟悉南方地形的人来领路。

骑兵之中,张嶷纵马而前,在前探路。

他少时游历南中,对四川盆地以南的地形也颇为了解。

“升之,若要去旌道县,须得经过大相岭。”

“此间有一条路,名为相岭古道,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刘云点头称是。

大相岭,又叫相公岭,属于古邛崃山脉的一部分。

当年张道陵也曾在大相岭东南山麓的瓦屋山中传道。

张普、赵广、王盛等人正是在此时担任各方祭酒的。

也有传闻,张普其实是张道陵的长孙。

至于天师道权柄最后为何会落在张鲁手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从瓦屋山南下。”

“速速通过大相岭!”

诸将皆曰:“唯!”

轻骑南下,寒冬卷霜雪。

大风凛凛,跨山渡河。

青年人,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他无惧风尘仆仆,爬冰卧雪。

殊不知,刘云此行南下,早已汇聚四方目光。

消息,不日间,便已从蜀郡属国,传往成都。

蜀郡,左将军府内。

刘备负手而立,望向天穹。

“好一场大雪啊。”

“亦不知,升之身在何方?”

屋舍内,炭火升起。

诸葛亮坐于榻上,安神闭目。

“主公既然担心,又何必派他去。”

刘备苦恼道。

“不去不可啊……升之新到蜀中,威信不足,若能办成此案,蜀中铜利不缺。”

“凭借此功,备才好将他提拔。”

诸葛亮深知刘备的顾虑。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是刘备治理军队的准则。

黄忠、魏延这些底层军官,都是因汉川之战立下大功被火速提拔。

而刘云的功劳,很大一部分得分配给天师道首脑张鲁。

所以,还需另外的功绩,才能将他从中郎将提拔为将军。

由此,来年北伐雍凉,刘备才能让刘云挂帅。

二人深思之间,帐外的信使飞速来报。

“主公,犍为太守传来急报。”

“下去吧。”

刘备接过密信,仔细读完。

旋即面色沉重的将密信交给诸葛亮。

“孔明,你看看吧。”

诸葛亮读完李严的密信,心头一震。

“升之去蜀郡属国了?”

刘备点头道。

“是也,我暗中特令李严好生照料,但有所需,一并应允。”

“本想让升之在犍为郡搜集金银铜铁之利,便是当地有僰人夷帅作乱,李严也能对付。”

“可他偏偏带着几百人就跑去蜀郡属国,升之意欲何为?”

话音方落,坐中沉默良久的张鲁却是满面不安。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

“升之此去蜀郡属国,其实也是为了天师道之事。”

“不瞒刘使君,鲁在汉川为巴、汉天师。”

“可是,在蜀南也有一位天师,此人名为张普。”

“张普乃是先祖长孙,年岁比老夫要大得多,他因传播我道教义与祖天师有所争议,二人颇有分歧,此后张普离开家门,一直隐姓埋名,不愿称自己是祖天师子孙,他常年留在平冈治传教,南中蛮夷多归附此人。”

蜀中一个天师,汉中一个天师。

自刘焉割据后。

两地分隔三十余年,鼎足而立。

如今蜀、汉天师要合流,谁愿轻易臣服。

刘备深知刘云乃是天师道子弟,对此事也有义务在身,故而也没多虑。

“难怪天师先前一直话中有话,犹豫不决。”

“原来,蜀郡属国内还有这般变故?”

“就是不知那张普麾下有多少鬼卒,升之是否能应付的来?”

张鲁镇定道。

“蜀南鬼卒,常年不遭战阵,皆是虔诚信徒。”

“升之只需拿出九节杖,余者自会臣服。”

“只是……张普常年招引青衣羌、牦牛羌和越巂诸蛮。”

“一旦他畏惧刘使君的势力,逃到邛崃山以南,号召蛮夷阻绝灵关道。”

“那,大汉元初四年,牦牛羌联合南中诸蛮,聚集十万大军反攻蜀中之事,只怕又要重演了。”

那一场大乱,是蜀中历史上羌人最大规模的叛乱,蜀中各县多遭战火侵扰。

这其中的核心问题就在于灵关道。

四川盆地中央是大平原,土地最为肥沃。

而蜀南多山地高原,生存在此地的蛮、夷民风彪悍。

只要蛮夷卡住灵关道,就能挡住蜀中南下的大军。

刘备亦是察觉此事颇为棘手。

汶山羌人和青衣羌人之前在曹操南下时,都作乱过。

如果此番再度聚集大军,深入邛崃山的刘云将会腹背受敌。

“备,这就派遣兵马协助升之!”

“主公,且慢!”

诸葛亮连忙劝阻道。

“南中蛮夷常年自治,各部渠帅都有私兵,一旦汉军南下,会引起豪帅震恐。”

刘备心头烦琐,南中和凉州一样,一直是困扰东汉的一块心病。

刘备在益州的地盘看似很大,实际上能掌握的也就只有三蜀、三巴和汉中。

便是庲降都督邓方,也只是驻扎在朱提郡,对南方事务,空有遥领之名而已。

如同诸葛亮所说,以强兵压境,反而会刺激到各方蛮夷。

一旦蜀中有所动作,蛮夷就会像建安十六年的关中诸侯那样,连兵作乱。

后方起火,不是刘备本意。

“那该如何是好?”

刘备幽幽一叹。

张鲁上前一步,谦恭道。

“刘使君,在下以为,应该相信升之。”

“天师道在蜀南颇有影响力,若升之以祭酒身份前往,必不会引起蛮夷作乱。”

“若升之能分化各方治头大祭酒,传播教义,蜀郡属国大部分的鬼卒自会臣服。”

“唯有张普,需要他慎重对待了。”

刘备稍定心神,想起那青年在汉川饱经战阵,对付一些没打过仗的祭酒和鬼卒理应不是问题。

“那,升之如今正在何方?”

众人皆是不知。

不多时,李严的使者再度传来密报。

诸葛亮看着密信,指向舆图分析道。

“升之一路从严道南下,沿途攻杀赵广、杨奉,收服平冈治鬼卒。”

“如今兵马追入邛崃山,已降服了王盛、黄长。”

“张普孤身南下,进入了牦牛羌的领地。”

一切顺利。

刘备总算松了口气。

“升之真有大才,区区五百骑,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啊。”

左将军府中,亦是一片赞叹。

老臣董和展露笑颜,宽慰道。

“既如此,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我看,不日升之就能生擒张普,收缴蜀郡属国的铜铁金银,还归成都了。”

听闻张普逃窜。

众人安心,唯有蜀郡太守杨洪面色不振。

“未必啊……”

“此行由严道南下,需经过瓦屋山,走大相岭。”

“此处地形曲折,极易伏兵。”

“升之不熟悉南中地形,如果牦牛羌在此设伏……”

刘备目中担忧。

“如果设伏会怎样?”

杨洪哀叹道:“升之将会面临艰难的处境。”

说到此处,诸葛亮亦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幼常,把历年属国都尉的名册拿给我。”

马谡很快拿来竹简。

诸葛亮飞快的翻越历年蜀中各地太守、都尉的名单,找到蜀郡都尉的那一行时,顿时心下一惊。

“主公……”

“见于记载的蜀郡都尉,除去高靖、董扶以外,历来皆是成都赵氏中人。”

“此地各县令佐吏,皆是赵氏门生……”

“升之这么顺利就击败了张普,会不会有诈?”

赵谐因串通校事府,先前被刘备所杀。

汉代素来流行为主君复仇之风,一旦当地佐吏串通牦牛羌,将刘升之堵在大相岭。

那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刘备心下一颤。

“汉嘉长,乃是何人?”

诸葛亮翻越吏簿,回答道:“汉嘉长为临邛人张河,主簿为文坚,主记史邯伍,掾史有许和、杨便。”

刘备正色道。

“他们会为了赵谐报仇,公然作乱吗?”

董和深思道。

“不清楚。”

“不过,建安十三年,汉嘉县小吏一起为前蜀郡都尉赵仪立过功德碑。”

“如此看来,他们与成都赵氏必有深交。”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蜀郡属国内,发生了什么,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无人能知。

只是。

汉嘉县,堵住了刘云回到蜀郡的道路。

青衣羌,鼠首两端。

严道县,各地皆是无所跟随的鬼卒,刚刚臣服的祭酒。

大相岭,更是危机四伏。

刘云手中只有一些降兵,能否对付得了这么多势力,还很难说。

“不能再等了。”

刘备果断道。

“叔至,速速查清此事是否与成都赵氏有关。”

“子龙,你带兵前去汉人居多的汉嘉县镇压小吏,只要不深入南方,当地蛮夷应该不会作乱。”

二将领命而去。

刘备又亲自写信,发往犍为郡。

“令李严,带领五千东州兵,沿南安峡口顺水而行,绕道沫水,直取灵关道,接应升之。”

“不得有误!”

董和深知李严为人,此人虽有能耐,但是性格侵狭,未必会真心救援天师道中人。

“主公,李严万一不从命?”

刘备紧握佩剑,朗声道:“备的话,他不敢不听。”

“去吧。”

“唯!”

……

大相岭、瓦屋山。

当年祖天师的传道之地,如今已是破败凋敝。

自张普自立为蜀南天师之后,蜀、汉二地鬼卒分流。

若非是中部夹着個刘璋,双方早就大打出手了。

如今张鲁归于刘备,自然是要趁势南下一统天师道。

南中蛮夷众多,大多分居在高原山岭之间,并未开化,用治理汉人的手段治理南中,只会引起叛乱。

若能以天师道为信仰管控南中,收取蛮兵为己所用,说不准将来北伐时,南中叛乱的问题便能解决。

刘云怀揣着这个心思,走上高山,进入了道馆之中。

他恭敬的在天师木像面前行了一礼,旋即焚烧符篆,和身后鬼卒吟诵着老子五千言。

张嶷不是米教信徒,对此不感兴趣。

他虽然性情豪壮,可是素来不拘礼节。没事便在道馆中四处搜搜捡捡,还想拆了屋子生火取暖。

若非庞德将他制止,张嶷差点把天师木像都给烧了。

“唉,一尊木头而已,升之每次见到祖天师,都要吟诵经文吗?”

庞德点了点头。

“天师道的规矩,我也不太懂。”

“不过,他的性情向来如此。”

“你相处多了,就明白了。”

张嶷点了点头,生好火后,便来到山头巡查。

如今天色已晚,又是隆冬天寒,得须在道馆中修养一夜,方能继续赶路。

只是,这般地形,并不适合歇息。

“这大相岭,真乃危机四伏……”

“我等在这孤山之上,一旦遭遇牦牛羌人,只怕凶多吉少啊。”

庞德只感浑身冰冷,他连呸了三声。

“你在说什么浑话,黑灯瞎火的,可别胡诌。”

张嶷摊了摊手:“我说的话,向来没错过。”

“不信,你瞧……那山脚下……山脚下。”

“山脚下怎么了?”

庞德狐疑的看向山下,却是稀稀疏疏的一队蛮兵正在悄悄摸摸的攀爬山道。

“牦牛羌!”

“坏了,你这张嘴啊!”

庞德迅速抽起兵刃,吩咐西凉健儿沿山阻击。

“升之……别念了。”

“牦牛羌!羌兵来了!”

屋舍中,念完一遍老子五千言的刘云缓缓睁开双眼。

“牦牛羌怎么会出现在大相岭?”

“他们的驻地在旌牛县。”

“张普一路南下逃窜,抵抗微弱,分明是想去南中长期与主公对立,怎么会在此突然设伏?”

张普在邛崃山下被刘云追击大破,鬼卒尽臣服。

如今单骑南归,牦牛羌不会轻易听信他的鬼话才对。

短暂的分析过后,刘云马上缕清了思路。

“不对……这应不是张普的计略。”

“只怕在此设伏者,另有其人。”

这一路南行,在严道、平冈治、邛崃大山下,连战连捷,赢得未免太过顺利。

“是有人刻意要引我南下追击。”

“然后,将我部堵死在大相岭,谁会对我这么痛恨?即便是明知刘使君要保我,也要冒险?”

这等连环计,是谁的手笔?

校事府?

最后的三蜀校事只剩下王冲,他显然被吕玲绮耍了还不自知。

东州士?未必,法正走后,暗中带走了一万东州兵。

如今庞羲等人的兵力被大为削弱,李异还在刘云手中,他们没这个胆子,继续兴风作浪。

剩下的,也就只有先前被惩处的那些蜀郡豪右。

而其中对蜀郡属国具有影响力的豪右,也就只有……成都赵氏。

“赵氏历代多担任蜀郡都尉,北部的汉嘉县是蜀郡都尉唯一能掌控的县城,此地胡汉混居,乃是青衣羌的生存之地。”

“如今看来青衣侯向举直接带兵倒戈,可不是吕玲绮一介校事能左右的了得,而是另有他人刻意安排。”

“此人故意给我造成一种张普不堪一击的假象。”

“待我军南下追击,再伏兵大相岭。”

“完美的配合……缜密的计划,可是光靠赵氏的门生是办不到的,那么,谁会对南中地形、局势如此了解?还能同时调动这么多蛮夷?”

刘云尚不知晓。

只是明显感觉,在此地局势复杂,明显不止一股势力搅扰其间。

不过,不同以往的是,刘云对三蜀这等发达地区,还算掌握了些情报,可以即刻分析出敌人的踪迹。

可南中情报,他还真的了解不多。

好在南下前,他还是留了一手。

狐笃和马云禄,随后就会赶来。

“看来,若要揪出此人。”

“非得杀破敌军了。”

刘云拔出鸯剑,抚剑自顾。

山门外,战火弥天。

道道弓矢窜上道馆。

庞德高呼道。

“升之,他们准备攻山了!”

“不急……”

刘云镇定出门。

有他在,军队就不缺士气。

“传令全军,以板楯在前。”

“咱们冲下山去。”

冲下山??

张嶷不解道:“那么多弓弩手,怎么下山?”

话音方落,一排弓箭射上山来。

刘云匆匆抄起门板躲过箭雨,噼里啪啦的箭矢射穿木门。

道馆周遭尽数被箭雨射穿。

刘云趁着弩箭停歇之际,拔出弓矢,仔细瞧去。

却发现,此弓矢不是铁箭簇。

而是锋利的石质箭簇……

此物,只有南蛮人在用。

张嶷与刘云对视一眼,开口道。

“此乃越巂郡台登县特产的厥赋砮……”

“升之,我已知晓山下的敌人是哪来的了。”

刘云折断箭杆,冷言道。

“我也明白了在背后操弄局势的人究竟是谁了。”

二人同时望向山下,漆黑色夜色中,火把透亮。

而那山间头戴牛盔,身披牛毛大氅的蛮族渠帅,在群蛮的簇拥下,正纵马而来。

放目望去。

青衣羌、牦牛羌、越巂夷、叟人、摩娑夷、卷夷大牛种、北徼捉马,群蛮乱舞。

数量不可计数。

刘云眸光微眯,回忆起汉川之战时,李严也曾在越巂征讨蛮夷。

赵云,陈到则在平定青衣羌和汶山羌。

青衣羌、牦牛羌,汶山羌,和越巂诸蛮夷,此刻全都串联到了一起。

他们的联合行动,绝非偶然。

“这些蛮夷合兵一处,众达数万,图谋不小。”

“咱们这一次来蜀郡属国,只怕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他们的大阴谋。”

刘云深吸一口气,蜀中能让他联想到的南中羌夷大乱,也就只有一百年前的牦牛羌人发动的那一场大叛乱。

举兵十万,威震三蜀,横扫二十余县。

天下震动!

如今牦牛羌是想恢复当年的盛举吗?

未必不可能啊。

蜀中蛮夷和草原部落一样,出现一代强者,便能聚集各部,强横一时。

“看来在越巂郡出现了一个领袖,已掌控了蜀郡属国和越巂的各部蛮族,诸羌们行动统一,皆是在听候此人号令。”

庞德困惑道:“此人是谁?”

张嶷,刘云齐声答道:

“能做到这一点的。”

“唯有越巂夷王——高定元!”

“看来,咱们,有一场硬仗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