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此刻陷入了黑暗。
天光彻底失落。
这一幕，就很像是——“苍天”闭上了眼睛。
阿芷怔怔的望着这一幕，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身后的江寿，似乎是在等待对方说明一下当下的情况。
这里可是阳间啊。
这可是大江府、是大河西道啊。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果无法得到解决的，这场灾难会迅速向外席卷开去，一泻百里、千里、万里，根本控制不住的。
这里和方才的阴气世界，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
但江寿仿佛浑然不知一般，只是眯着眼睛看着陨落的太阳，失色的天空。
就像是一个登高望远的人，在眺望着远方的风景。
踏踏踏——
踏踏踏——
一道的身材庞大，极为雄壮健硕的身影，从太阳陷落的黑暗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每一次的脚步落在地面上，都会传出剧烈的轰鸣。
震得整個大地都在摇晃。
那是一位身高超过五米的伟岸巨人，它身上的肌肉凸起，却又仿佛与自身是浑然一体的，气息格外的霸道、恐怖。
它的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黑色斧子，哪怕是不用任何力量，只靠着那斧子砸下来的力量，就足以将任何的血肉之躯砸成一滩烂泥。
其上所楔刻着的纹路，和江寿第一次见到的那位“执刀将”手中所握着的巨刀，一般无二。
这位巨人的整张脸，都被遮挡在了一副人面头盔之下，它的头上没有那高高耸起的两根羽翎，但它胸前用作遮挡的护心镜，却在熠熠放光。
即便是在黑暗中，仍然照出了一片光芒。
这，只是第一个，后面还有更多。
踏踏踏——
踏踏踏踏踏——
那是万马奔腾，是无数的恶奴全军列阵，是整个天地都要为之颠覆的“旧军士卒”，是一眼望过去根本望不到头的巨人大军。
它们傲然而立。
它们在黑暗之中，光彩万千，身上的金甲银甲格外的炫目、耀眼。
不论是那头上摇晃着的盔带羽翎，还是腰上系挂着的染血袍带，亦或者是那熠熠放光的护心镜，都让江寿腰上挂着的“日月葫”不断的嗡鸣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梦寐以求的“食材”。
似乎是想要将那些“邪祟素材”，尽皆吞入其中。
江寿坐在轿子上，伸手提起了日月葫，抬手轻轻敲了两下，“我都不敢说胃口大到将全部的邪祟素材，尽皆收入囊中，你还真敢想啊。”
阿芷的表情有些木然。
它感觉现在面前发生的情况，带给了它极为浓烈的违和感。
明明那么多的“恶奴”级别的邪祟，已经近在咫尺。
黑云压城，城欲摧。
莫过于此。
明明连天光都彻底淹没了，太阳就在他们的面前化成了飞灰消失不见。
明明阳间在这一刻看起来，犹如阴间。
为什么江寿还有心情讲这些闲话呢？他是真的分辨不清现在的局势吗？
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这么多的“恶奴”级邪祟，它从前见都没见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之前它从江寿口中听说“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心血肝’”时，不论如何脑补，也想想不出那种画面……
可现在，它却深刻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震撼。
面前这幅大军压城的景象，何尝不是另一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心血肝’”呢？
这每一个“旧军士卒”，身上可都拥有着一件“旧江公”的重要邪祟素材啊。
与“石心血肝”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所有的“石心血肝”都因为要用于“腐朽公”的晋升，而被收进了仓库里。
而面前的这些“旧江公”的重要邪祟素材，则无一例外的都被分配到了“恶奴”的手中，它们，都是活着的。
“阿寿，我们不做点什么呢？”
听着那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不断的靠近，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阿芷不由伸手拉扯了一下江寿的衣角。
“这么多的‘恶奴’，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还没到需要我们插手去管的地步。”江寿咧嘴一笑，像是在安抚它一般的再次说道，“你真的不要回日月葫里待着嘛？提前预告一下，接下来的许多画面，你可能会接受不了。”
“……”
阿芷短暂沉默了一下，说实话，它还真的想钻回日月葫中。
相比活人，它其实少了很多的情绪。
那些独属于人的七情六欲，都在随着它与活人的接触，而一点一滴的得到补全。
今天，现在，是它最深刻、也最真实的感受到“恐惧”这种情绪。
就是这种很原始、也很真实的情绪，让它的内心不由自主的生出“想逃走”的冲动。
但最后，它还是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
“我要站在这里，一直。
“只要你不后退，我也不。”
“那好吧，都依你。”江寿手里提着日月葫，将越来越按捺不住躁动的日月葫给控制住。
而正当面前黑压压的恶奴大军，人头攒动着，激起漫天烟尘的来到了近前的时候。
位于他们背后，迟迟没有传出动静的“三眼将军”庙宇，忽然有了动作。
其上空，有一道恐怖的气息冲天而起——
带着强烈的霸道、汹涌喷薄，直卷云霄，将他们背后的天空所笼罩。
咯噔咯噔咯噔——
巨大的纸扎平板车，开始剧烈的震颤摇晃，就连那些拖拽着锁链带动巨车的纸人民夫，也跟着摇晃震颤起来。
不堪重负。
咔咔咔——密集的崩裂声中。
江寿一勾手指，“笃！”的一声拔开日月葫塞，赶在所有纸扎之物尽皆崩碎之前，将之软化化作一条条纸片，飞旋着进入了葫芦中。
轰！
“三眼将军庙”的恢弘庙宇，也在此刻重重的砸落在地上，引发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
但可惜，这个震动相比那千军列阵，不断聚拢而来的景象。
还是差的太多。
与此同时，高空中，那有着千丈金身的旧江公本体，从那无字墓碑之中涌出，拔地而起，占据了整片天空。
深黑的天空，由此出现了光。
那是一身金甲，染成的璀璨金光。
那是一面与天地同宽的血色披风，映照的鲜红之色。
那是一杆顶天立地，仿佛能够整座天空都给捅出一个窟窿的通天巨枪。
还有那张恢弘的面庞，与其上紧紧闭合着的三只眼睛。
是旧江公的本体。
就是这恢弘伟岸的本体，现出身体的同时，那列阵的千军，不断向前的脚步声，却很突兀的停止了下来。
“隆隆隆——”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它们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阿芷眯起眼睛。
从现在的局势判断，这些“恶奴”本应该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来，可当它们抵达目标近前的时候，才陡然发现，这个目标居然正是它们的“主子”！
易地处之，就算它是这些“恶奴”的一部分，也会感到惶惑、迷惘，难以理解，所以驻足不前……
正这时，在江寿和阿芷视线尽头的天穹之中，居然也出现了同样霸道的力量，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同样的血红披风，染红了天穹。
同样的通天巨枪，顶天立地。
同样的三眼紧闭，一身金甲。
不过相比三眼将军庙上空的千丈金身，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的景象。
对面天穹出现的这位新的“旧江公”，背后却有着数之不清的金甲银甲将士的身影，整齐排列。
其景象，显然比他们头上的旧江公谨慎，要强盛的多。
两个旧江公金身，占据了整个天空。
遮挡了整个天空。
“这就是那个冒牌货，‘剜眼公’？”阿芷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其气势，看起来比本体还要足呢？”
它回头疑惑的看了江寿一眼，却发现一直淡定坐着的江寿、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出现了表情的变化。
不过，阿芷的心情是迷惑、不解，与郑重思考。
但江寿的表情，却是“果然如此”的肯定。
他……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幕了吗？
“好好看着，接下来的景象，也许会很疯狂……”江寿提醒道。
阿芷这才再度转回目光。
头顶的旧江公，单手握抢的动作，缓缓转为了双手握抢，手中的通天巨枪被紧紧握住。
其头上那三颗眼睛，眼皮也跟着剧烈震颤起来，似乎即将在此刻睁开。
疯狂霸道的力量，在此刻飙升到了极点。
只见那突然出现的新“旧江公”金身，周身的金甲忽然开始融化。
内里似乎有密密麻麻的黑影，在不断的闪动——
再然后，在“轰隆隆——”的巨响，伴随着无边的狂风骇然之中，其身上披着的金甲，居然完全的脱落。
冒着气泡、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浑身上下一片血红、有着狰狞裂纹遍布的猩红身体，只有那张巨大的脸孔还保持着三眼紧闭的姿态。
那景象，就像是有一个人，被扒掉了皮，成了一个血人。
然后身体放大了几千倍、几万倍，立在面前。
形成了一座通体流血的、血淋淋的高山！
而在那血红的巨山之上，狰狞密布的裂纹就像是一道道血色瀑布，悬挂在高山之上。
忽然，那“血色瀑布”陡然睁开。
内里出现了一直猩红的、巨大的眼睛。
然后，是一只只眼睛，在无数的血色瀑布之中睁开。
空洞，灰败，死气沉沉，但偏偏带着血丝密布的疯狂——
前一刻，还是一具人身，但在此刻，这个“人”却变成了数之不清的眼睛堆积在一起的怪物。
在看到这眼睛的一瞬间，阿芷就猛地大喊一声：“阿寿，快闭上眼——”
可一回头才发现，江寿似乎早有准备，早早地就闭上眼睛了，甚至主动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对外界一切景象、一切声音，尽皆不闻不问。
它是俗物，不怕这种程度的邪祟污染，但活人不行。
活人在看到这种景象的瞬间，就会有被污染、甚至直接被逼疯掉的可能性，所以它才会第一时间提醒。
结果江寿的反应速度，又比它快了一步。
注意力再度转回场中，它看到那无数的眼睛聚集起来的巨大怪物，还顶着一颗“旧江公”的头颅，目前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就是这颗头颅了。
可紧接着，那头上三只紧闭着的眼睛，居然陡然睁开了！
这下，就连阿芷都要感觉承受不住污染的力量，要赶快闭上眼睛了，可谁曾想，那三颗眼睛之后，并未有眼睛存在，反而是三颗血洞。
在睁眼的同时，血流狂喷了出来，宛若洪水倾泻喷涌——
阿芷“呼——”的一声，紧张的心神微微一松。
“原来，这就是‘剜眼公’的本体，它和‘旧江公’长得一模一样，额……”
说到这里，它看着那个巨大的“眼球聚合体”，“不被拆穿的时候，是一模一样，但一旦被拆穿了本体的模样，它就变成了这幅浑身张满眼睛，但脑袋上的三只眼睛却尽皆被挖空的景象……
“截止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出当前发生的事情，与你当日和‘旧江公’商定的事情，有什么不同。
“它们真的原本为一体，‘旧江公’的三眼将军庙搬到了阳间以后，它们对峙之后，‘旧江公’也真的有办法能够揭露‘剜眼公’的真身。
“这一切还在按着你们制定的那个计划发展哎，没有出现什么截然不同的画面……
“接下来的局面，就应该是倒戈相向了，‘剜眼公’这个冒牌货现出了人形，所以之前被它所调动的那些本就是‘旧江公’麾下的‘恶奴’，就应该会站在咱们……”
可它的话才说到这里，后半句话还没有吐出来，就停住了。
紧接着，它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向那整齐列阵的“旧军士卒”，只见方才听命于假“旧江公”，也就是“剜眼公”的千军，在此刻居然开始消退。
是的，就是消退。
它们就像是一个个被扎破的气球，原本雄壮健硕的身体。
完全化成了飞灰。
和方才太阳化成飞灰的景象，别无二致。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跪在地上的“人”，准确来说，是死人，它们无一不是呈现出疯狂、痴迷、虔诚的姿态。
跪倒在地上，自挖双目，双手捧起。
呈现供奉之状。
这些死人的数量不多，一共才只有寥寥十几个，方才因为那千军列阵而显得特别挤的环境，瞬间变得宽阔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
阿芷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那数以千计的“恶奴”，居然消失不见了，变成了这十几个自挖双目的人？
就算“恶奴”是被他们头顶上那位真正的“旧江公”，用特殊的手段斩杀了，那也应该遗落下一个个“盔带羽翎”“染血袍带”这样的邪祟素材才对。
怎么会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十几个举行诡异供奉仪式的死人呢？
阿芷觉得自己的很多观念、想法，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它完全看不懂局面！
一点也看不懂！
“还不明白吗？”
身后的江寿，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捂住耳朵的手放了下来，很有耐心的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后依旧闭着眼，朝阿芷说道。
“什么？明白什么？”阿芷错愕的皱眉反问。
“到了此刻，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事情了。”江寿坐直几分身体，“‘剜眼公’是假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懂吗？”
“不存在……”阿芷屏住呼吸，它觉得头脑中好像闪过了一丝灵光，一瞬间就要抓住，但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所以只能等待着江寿下面的解释。
“或者，准确来说，它们……”江寿闭着眼睛，却精准无误的指向了那十几个举行邪恶供奉仪式的“死人”。
然后，又指着天空上的两个截然不同、但脸庞却完全一致的“旧江公”。
“还有咱们头上的这两位，它们都是‘剜眼公’！”
咔！
仿佛一道雷霆，在阿芷的头脑中炸开，它一阵目瞪口呆，接着身体微微颤抖的说着：
“你是说、你是说……之前，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全都是骗我们的！都是假的！！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剜眼公’，只有‘旧江公’。
“所谓的分割出了一部分力量，假冒‘旧江公’在外行凶作恶，收割阴寿，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只是‘旧江公’的有所图谋的一部分，对吗……？”
没等它继续说下去，天空忽然开始剧烈的摇晃。
疯狂的摇晃。
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仿佛成了一幅拼图。
这幅拼图不断被拆分成无数的碎块，然后又重叠拼好，再然后又分散开、拼好，彼此不断地重复着分裂与重合的举动——
让人眼花缭乱，天旋地转。
根本无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闭着眼睛的江寿，也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突然摘掉了小脑，失去了对自身重量的了解，失去了重心，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与起伏。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邪异景象。
一片混乱之中，阿芷似乎骑在了江寿的脖子上，摇晃着江寿的脑袋，大声的说着什么。
只有很努力的辨认，才能听清。
“阿寿！它们正在融合……它们正在融合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们融合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阿寿！”
“这还不简单吗？”江寿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颠倒的，但还凭借理智解释着，“融合以后，就是真正的‘旧江公’，‘旧江公’的本体，就会彻底降临在大河西道。
“与之一同降临的，还有它座下，真正的千军恶奴——”
这下，阿芷不再摇晃它，反而有些无力的说着：“不、不对，阿寿，你到底做了什么啊……这不是死局嘛！？
“你中了旧江公的计？！你帮助它搬运三眼将军庙，帮助它成功挣脱了百万亡魂之地的束缚，你帮助它解脱了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阿寿，我们死定了！整个大河西道的人，也全都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