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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奉天·胡小妍

清晨,李正西睁开眼,莫名地有些怅然若失。

这一宿,睡得昏天黑地,梦得五迷三道,可醒过来时,又全都忘了,人便木然地看向天花板,定定发呆。

他在床上懒了片刻,随后起身穿衣。脑袋穿过领口时,窗棂突然传来“噔噔噔”的微弱声响。

转头看过去,却见屋外的窗台上,有只小麻雀,正在用米粒似的喙,轻轻啄了两下玻璃。

李正西有些诧异,于是缓缓朝前靠近。

麻雀歪过脑袋,隔着玻璃窗看看他,突然警惕地跳了一下,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李正西的目光,便也随之看向窗外。

时下春光烂漫,惠风和畅,院子里的树枝上,已经开了花,但有花无叶,终究是有些寂寞。

花,还是要有绿叶托着才好看。

有花无叶,星星点点,像粘在枝丫上似的,轻浮,便假了。

李正西推开房门时,宅内的女佣和长工早已忙活起来,烧水、做饭、洒扫除尘,袁家媳妇儿也混在其中帮工。自从小花成了江家的二姨太,她原本的活儿,便落在了英子手上,英子也因此得了一份工钱。

餐厅里传来南风的声音。

“西风,咋才起来?”

“睡迷糊了。”

李正西在餐桌前坐下来,发现南风在喝粥的时候,领口竟然还夹着一块方巾。

“二哥,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讲究了。”西风不由得调侃道。

“干净点儿有啥不好?”王正南有些窘迫,转而却问,“你咋样了,好没好?”

“你说这个?”李正西指了指眉骨上的淤青,“苍蝇叮的,还值得你问一嘴?”

王正南撂下碗筷,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棕色小药瓶,递给他说:“试试这個,法国药,柏格森说这个灵!”

李正西也没客气,接过来笑了笑,说:“二哥疼我!”

这时,胡小妍在楼上突然喊了一嗓“南风”。

王正南便赶忙站起身,擦了擦嘴,说:“嫂子叫我,你吃吧!”

李正西点头答应,但看着桌上的饭菜,却全然没有胃口。

不知怎的,自打醒来以后,心就一直悬着,总感觉有些没着没落。

“唰啦——”

左手边响起翻书的声音。

张正东一边看着掌中的连环画,一边头也不抬地闷声说:“西风,今天在家待一天吧!”

“待一天?”李正西皱起眉头,反问道,“我哪天不搁家待着了?”

张正东没回话,又继续埋首看向手中的连环画——他的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

“东哥,你看啥呢?”

张正东把书脊抬起来,露出封面上《龙凤金耳扒》五个大字。

故事讲的是一桩奇案。

大婚之夜,新郎官惨遭杀害,死于非命,随后被歹人冒名顶替,潜入洞房之中,盗财劫色,而新娘子又碍于种种缘由,帮着歹人欺瞒婆家,蒙蔽官府,最后幸亏青天大老爷,英明神武,遂得以沉冤昭雪。

听起来很熟悉。

李正西耸耸肩,对这类姑妄之言,没什么兴趣。

他有点心不在焉,糊弄着喝了两口粥,随后便起身走上楼梯。

二楼主卧房内,英子领着儿子站在角落,王正南立在胡小妍身边,一边听着大嫂的吩咐,一边频频点头。

江雅依偎在母亲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袁家的大胖小子,想跟人家玩儿,却又不太敢。

李正西远远地站在门外,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屋的时候,胡小妍听见了动静,侧身朝门口看过来。

“西风,有事儿?”

“啊,没事儿!”李正西应声往前上了一步,“嫂子,道哥那边都挺好吧?”

王正南搭话说:“早上刚来过电话,挺好。”

李正西点点头:“那就行!”

胡小妍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便主动开口说:“袁家的儿子要上学了,托咱们帮忙找个好点儿的学校。”

“应该,应该。”李正西含糊地说,“嫂子,那我先下去了,有事儿你喊我。”

他轻轻地带上房门,随后又去看了看花姐和江承业,问了问养伤的刘雁声,甚至还探了两眼宋妈。

家里万事无恙,风平浪静,可他心里始终有点忐忑不安。

果然,当他重新走下楼梯时,宅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吵闹声。

李正西心头一紧,正要冲出去查探究竟时,张正东却已经从餐厅里斜刺着窜出来,直奔玄关大门。

“西风,你在屋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张正东步伐匆匆,说话间,便已经冲了出去,并快步穿过宅院,走向江家的黑漆重门。

李正西也赶忙回到房间,将自己那把勃朗宁配枪握在手里,来到客厅窗边,全神戒备。

张正东走出宅院后,外面的吵闹声突然静了一下,但片刻过后,竟又爆发出比刚才更刺耳的叫喊。

那声音很清脆,像针尖儿似的扎人。

可是,那声音又太吵,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让人听不清到底在喊些什么,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李正西眉头紧锁,渐渐辨认出,那是些孩子的声音。

于是,他赶忙推开宅子的房门,忽地听见一声“三哥”,当下便心更急、情更切,立马朝院门口冲过去。

刚走到院心,黑漆铁门便开了一条缝儿,张正东泥鳅似的侧身闪了进来。

“东哥,小靠扇的找我?”李正西急慌慌地问。

张正东把住西风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朝大宅挥了挥手,却道:“出了点事儿,回屋去说!”

李正西拿开东风的手,转过身疾问:“到底咋回事儿?”

情况并不需要张正东再做解释。

黑漆重门行将关上的刹那间,一道嘹亮且刺耳的声音,略带着几分哭腔,猛然刺中了西风的心口。

“三哥!胖丫死了!胖丫死了!”

李正西的面容瞬间僵住,立马抬起手,横推开东风,转身朝护院的弟兄厉喝一声“开门”,旋即便大步冲了出去。

正在此时,王正南也颠着一身肥肉,忙忙叨叨地从宅子里小跑出来。

“咋的了,咋的了?”他来到院心问,“东哥,外头出啥事儿了?”

张正东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指指身后,说:“你自己去看吧!”

“啥事儿你就说呗!这个费劲呐!”

王正南嘟囔了两句,接着赶忙走出宅院门外,却见七八个小靠扇的,朝着西风,哭天抹泪地大喊大叫,而江家的众多保镖,正在推推搡搡地轰赶他们。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这是你们能来的地方么!钱都给你们了,上一边儿玩儿去!”

几个小靠扇的一甩手,地面上便“叮叮铛铛”地跳起几枚现大洋。

“谁管你们要钱了!”他们叫嚷道,“我们不要钱,要报仇!”

“嘿!这帮野孩崽子,还劝不听了!”保镖们撸胳膊、挽袖子吓唬他们,“滚不滚,别他妈找削啊!”

“别动他们!”王正南和李正西异口同声地喝道。

江家保镖一听是南风和西风,立马停了下来,却又在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院内的东风。

然而,张正东并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回到大宅门口。

“到底咋回事儿,别瞎吵吵!”李正西走上前时,脖子已经粗了一大圈儿,“你,你说,你一个人说!”

“我……我……”

被选中的孩子惯于群胆群威,此刻其他人默不作声,他却怂了,于是赶忙看向身边稍长的小靠扇,求援道:“还是你跟三哥说吧!”

那小叫花子也算半个当事人,便立即把昨晚交班的情形说了一遍。

昨夜,他带人赶去交班时,胡同巷子里,只剩下两个小靠扇,问过了才知道,原来胖丫和小小子盯着一个大背头去了。

盯人踩点,本来就是李正西交给他们的活儿,因此众人也没有大惊小怪。

恰在那时,红楼公馆里又出来一个人,身穿红褐色长袍,后脑留着一根辫子,朝西边走去,小靠扇的便又支出两人前去盯梢,这自然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们两两一组,平常的时候,要是盯的时间久了,总会选个人跑回来给大伙儿报信。

可是,胖丫他们四个,却是整整一晚音信全无。

直到寅时破晓,远天显出一抹惨白,小河沿儿的河堤上——胖丫他们,从此不再受苦。

王正南闻言,只觉得心尖颤微微,眼角泪涔涔,不禁叹息一声,待到别过脸,看向西风时,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响,暗叫:完了!

只见那李正西,额角暴起青筋,血灌瞳仁;周身毫毛倒竖,怒发冲冠;已然是“心中怒火三千丈,不报此仇不为人”的架势。

“西风,你……你冷静点儿。”

王正南凑上前,握住西风的臂膊,试探性地劝说:“这事儿,咱还是先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再说。”

“啊?你说啥?”

李正西身形摇晃,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后脑也是木木的,人便有点儿迟钝。

他不是故意充耳不闻,而是脑袋里嗡嗡作响,气血倒灌的声音,像洪水似的震动耳膜。

王正南连忙扣紧西风的臂膊,同时拔高了声音,又说:“先回屋商量商量再说。”

李正西猛一抽手,本能地挣脱了南风的束缚。

年长的小叫花子见状,仿佛顿时有了底气,扯着嗓子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李正西应声惊醒过来,忙问:“胖丫他们还在小河沿儿?”

“在!”众人回道,“癞子头他们在那看着呢!”

“诶诶诶!”王正南见状,立刻上前阻拦,“西风,你别瞎犯冲!道哥不在家,万事要低调!低调!”

话虽如此,可李正西眼下心焦脑热,气血上涌。整个人如同出膛的子弹,非得碰上个什么东西,才能止住这般暴烈性情,当下更是耳不听劝,身不容阻,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此刻却也义无反顾!

眼看着西风吹去,王正南立在门口,进退两难,便回身喊道:“东哥,你不过去劝劝?”

张正东摇了摇头:“嫂子在家,我不能走。”

王正南急得跺脚,叹声道:“那我去追!东哥,你赶紧上楼,去通知嫂子!”

说罢,他又嘱咐袁新法等人守好大门,自己则点了两个弟兄随行,一同跑出去,追上西风等人。

南风走后,张正东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虽然无奈,可脚下的步伐却毫不凌乱。

他走进大宅,慢慢悠悠地缓步爬上楼梯,来到大嫂的房间门口。

此时,胡小妍端坐在轮椅上,背朝门口,面向窗边,目不转睛地俯瞰楼下的宅院。

她的神情十分淡然,仿佛对曾经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的事、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全都了然于胸。

张正东清了清嗓子,低声问:“嫂子,真不用去劝劝西风么?”

胡小妍没有回头,而是定定地看向窗外,说:“东风,要是你哥在家,会怎么做?”

“这……嫂子,我也不知道。”

“说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道哥,可能会忍一忍吧!不过——”张正东想了想说,“应该也不会闷不吭声……大概会像居酒屋那一次似的,弄出点动静,回应一下。”

“嗯。”胡小妍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你哥现在——到底是在家,还是不在家?”

张正东愕然——道哥,当然“在家”!

于是,胡小妍转动着轮椅,侧过身说:“人,是在东洋附属地插的,但又大老远的,特意拉到了小河沿儿去。他们不是为了跑路,他们就是想要看看咱家的反应。要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反倒显得虚了。”

张正东无可反驳,只是闷声说:“嫂子,我就怕西风太冲动了。”

“他要是不冲动,那就不是西风了。”

张正东沉默无话。

他不理解,既然明明知道西风性烈,为什么还不加以强行劝阻。

胡小妍当然也不会明说。

过去,她在对待四风口和小花时,可谓关怀备至、情同手足。老嫂比母,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然而,正所谓,情随事迁。

随着江连横的家业越来越大,以及女儿江雅出生,胡小妍早已不再有过去那份儿时间和精力,去维持同这帮小靠扇之间的关系,更无丝毫多余的情感,去关怀他们的哀乐。

正如老人对待孙辈时,唯独钟爱他们亲手带大的那一个,胡小妍也“唯独”钟爱于四风口和小花。

至于其他那些小叫花子,对如今的她而言,不过是几个名字,甚或是一串儿冰冷的数字罢了。

但胡小妍仍然很看重他们,并愿意为他们描绘出一个如梦幻般绚丽多彩的江湖世界。

在这场江湖大梦之中,义字,莫不重乎于山?利字,莫不轻乎于毛?

诚然,人分早熟、晚熟,但在刀尖上跑的晚熟之人,恐怕等不到晚熟那天。

只要他们乐意相信,这场江湖大梦是真的,江家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忠心。

为此,胡小妍需要李正西的“真”,并利用他的“真”,去圆了空子们的梦。

江湖当然不能没有道义,但谁若是真把道义当成了天,那便永远也当不了瓢把子。

每每想到此处,胡小妍都不仅暗叹:西风!唉,西风!

“就这样吧!”她转过脸,看向窗外,“那四个小靠扇,也不白死。起码,勾出了那珉他们的‘炮头’。而且,我也会给他们报仇,但不是现在。”

张正东咕哝了一声,却问:“嫂子,西风真不会有事儿?”

“他只是性急、性烈,又不是傻子。有南风跟在旁边提醒,他能想明白。”话虽如此,可胡小妍自己也有点没底,于是便又补充了一句,“要是真出格了,就拉他一把。”

“知道了。”张正东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开房间。

这时,江雅忽然走过来,拽了两下胡小妍的衣角,指着窗外喊:“妈!你看,花!”

胡小妍一皱眉,抬头看向窗外。

却见宅院当中,忽有春风袭来,树枝上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吹了起来,随后又缓缓落在地上。

而那些由新发的嫩芽环抱着的春花,因为有根,暂且逃过了凋零的运命,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