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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从一而终

前几次任平进宫,一直觉得这宫闱禁地实在太大了,到未央宫的路亦太远,自家走得着实累的慌。

今日却是恰恰相反,若不是太子车撵先行停下,任平还不知道已经到了未央宫的偏殿。

这一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任卿!”

车撵停下,太子刘据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走了下来。

他刚一下车撵,柳签便要上前接替左右侍女的位置,搀扶太子,却是被柔弱的太子殿下轻轻甩开。

任平在身后闻言,连忙奔行过来,其一抬头正好和满脸憔悴,眼窝深陷的太子刘据对视在了一起。

“殿下!”

任平轻声回应太子刘据的同时,双手死死搀扶住他的手臂。

原本此时他的双目已经红润,但等任平用自己手掌,真真切切抓住太子刘据手臂,眼泪却是再也憋不住了,顺着眼角无声落下。

以任平的推测,身高八尺有余的太子刘据,眼下估计都已经不足百斤了。

实在是太轻了,那胳膊纤细得让任平根本不敢太用力,其生怕自家一用力,太子刘据便要有骨断筋折之危。

刘据并未多言,他见任平扶住了自己,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未央宫的台阶并不太多,但他们这对君臣,却是走得很难。

一则太子刘据的身体,实在过于虚弱,步履蹒跚。

二则,此番行进,对于他们君臣二人来说,心中自是各有别样滋味在心头。

随着殿门缓缓推开,任平直接被眼前的一切给震惊到了。

周遭大殿,哪里有什么汉武帝,唯有挂满的白幡白布,以及一具硕大的,集合了当世最顶级工艺,制作而成的棺椁。

“殿下,这……”

任平见此,看了看棺椁,又看了看太子刘据,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太子刘据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不待任平有所动作,他便接着迈步,同任平继续往前走。

任平此时的大脑一片空白,凭心而论,出于个人利益出发,他恨不得汉武帝越早死越好。

但眼下真在太子刘据的口中,确认了汉武帝的死讯,任平反而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这是后世小孩子都耳熟能详的人物,如此千古一帝,现在就躺在任平面前的棺椁里,若问任平是什么感受,他哪里能够说得上来?

一直走到棺椁前,太子刘据方才借着任平的力气,于软垫上坐了下来。

一旁的霍光,早早拜倒于地,任平扶太子刘据坐下后,也想着要退后拜倒,但他刚要放手,却是被太子刘据反手拉住了。

此时他们君臣再次对视,相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整个大殿,空旷得很,连一個守灵的奴婢都没有。

“咳咳……唤他们进来!咳咳……”

太子刘据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好半天。

待柳签闻声退下后,任平不由得劝慰道。

“臣恳请殿下,为了大汉江山,为了黎民百姓,保重圣体。”

对于任平的好言相劝,太子刘据并没有作答,只以淡笑回应。

任平见此,自是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签出去的时间不大,便带着一众人进了大殿。

这其中为首者,便是太子刘据的生母皇后卫子夫。

儿子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太子刘据如今病得这般厉害,卫皇后如何不心疼?

只不过这些都是太子刘据的选择,她作为母亲,自然要尊重,并把他完成。

为了维护太子刘据的威严,卫子夫并没有上前,只是寻了一旁的座椅坐下。

今日的刘据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大汉的太子诸君。

卫子夫身后的几位大臣,都是任平的老熟人。

文有田千秋,桑弘羊,上官桀。

武有卫广,赵充国。

近臣有金日磾。

再加上霍光和任平,这间大殿,算是把长安城中,最顶尖的权贵集齐了。

“参见殿下,殿下圣安?”

“参见殿下,殿下圣安?”

“参见殿下,殿下圣安?”

………

“孤安!”

随着一众臣下的拜倒,此时坐于太子刘据身边,被他紧紧拉着手掌的任平,显得愈发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诸君,今父皇东巡归来,突发急症,不幸崩逝,孤本该顺势继承大统,奈何孤感染风寒日重,初时不过腹泻,后偶有头昏,到现在每日清醒之时,亦不过二三时辰而已。

孤自知命不久矣……”

“殿下!”

“殿下!”

“殿下!”

………

太子刘据说到此处,任平率先绷不住了,其带头想要阻拦太子刘据说丧气话,但是他刚出口,便被太子刘据以友善的眼神给制止了。

其余众臣见任平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们更是识趣的不接言。

虽然大家表面上,除了皇后卫子夫神情冷淡外,在场众人皆是一副哀伤不已。

但这份哀伤中,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感,有多少虚情假意,那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孤纵然富有四海,亦定不了自家生死之事,诸君莫要无为伤感了。

孤之性命,与大汉江山相比,轻若鸿毛。

今日孤召集诸君前来,便是要与诸君商议出,一个能够让祖宗基业流传下来的天子。”

太子刘据之言一出,任平却是顾不得许多,赶紧拜倒于地,其余在场众人,皆是如此,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臣惶恐,江山社稷之传承,自有陛下和殿下议断,焉有我等外臣言语的席位?”

任平此话一出口,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的霍光,嘴角不自然的撇了撇,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来模样。

“臣等惶恐!”

“臣等惶恐!”

“臣等惶恐!”

………

有任平牵头,丞相田千秋附议,在场众人,甭管心里怎么想,只能如此表态。

“咳咳咳……”

太子刘据见此,本想说什么,却是病症复发,不由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柳签见此,连忙捧着茶盏,快步跑了过来。

太子刘据没有接那茶盏,而是同袖口处拽出了一张绣帕,掩于口鼻,再特别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后,随即毫不掩饰的将手帕扔在了自己脚下。

任平离得近,看得明白,太子刘据的手帕上,尽是血丝浓痰。

前世任平曾见过一个肺癌晚期患者,长年支气管炎,其临死之前的一段时光,所磕之痰,便是如此。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会如此,那便是咽喉内在的表皮破裂,若是前一种,太子刘据的身体则已然回天乏术,若是后一种,便就是虚惊一场。

根据任平的观察,即便他不敢相信,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太子刘据的症状是前一种。

“汝等不愿商议大事,那孤且问汝等,今荆州民众反叛,以蔓延数郡,该当何解?

燕王刘旦,兴兵谋反,以克幽州大半,又当何解?

青州战火糜烂,治下郡县官员蛇鼠一窝,还当如何?

父皇病逝,孤现亦重病缠身,若不速决,京中必然流言四起,到那时,尔等教孤如何面见我大汉列祖列宗?”

太子刘据一番言论,本以为能将在场群臣震住。

谁曾想?任平闻言,当即起身,行了他这辈子最为标准,郑重的抱拳拱手礼。

“殿下,臣虽不才,腹中少谋,不能似朝中众臣那般安邦,但亦有几分馊主意。

臣受先皇与殿下的召命,身居朔方刺史,又授临机独断之权,兼镇朔将军之职,一刻不敢忘先皇和殿下的重托。

现臣治下朔方六郡,足有民户百姓数百万,百战之士不下三万。

今冬时节,臣随使团出漠北,迁匈奴部落三万余众,匈奴单于的胞弟左大都尉赤啪塔,左呼知王邪莫考,右呼知王赖赖不花,皆在朔方,现被臣派往西羌,弹压胆敢劫掠我大汉商贾百姓的西羌部族。

在此之前,托殿下鸿福威望,拒匈奴狐鹿故单于于漠北,浚稽山一战,臣与赵老将军等人浴血拼杀,匈奴锐气大为受挫。

再有去年秋冬时节,匈奴诸部先因战事而耽搁了放牧,务农,致使粮食短缺,后又触怒草原兽神,牧民牲畜接连受猛兽攻击,以致今年绝无再战之力。

臣若得殿下令,臣愿以性命做保,可带麾下朔方三万军卒,一年之内,平定我大汉荆州,青州,幽州三地之宵小!”

任平言到此处,复又再度拜下。

对于任平之言,刘据先是感觉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应当,再之复便是无尽伤感。

巫蛊之祸一别,任平还是一如既往的靠谱,而太子刘据的身体,却已不足以支撑他似先前那般,同任平共赴甘泉宫了。

底下的群臣,对于任平所言,心中感触不一而足,但包括卫广在内,皆没有觉得任平是在说大话的。

只不过他们都有些看不懂现在的任平,也不理解任平为何会在此时这般全力以赴。

方才太子刘据所说之事,除却他自身的病情,在场群臣无计可施以外,其他三件事,对于在场的众人,并不算难事。

甚至于在任平没到长安之前,太子刘据便已然放出风去,自家无意登基,想要让他们再另寻明主。

不过这个事,底下大臣初闻之时,都觉得太子刘据是在试探自己,等待任平的水军向长安进发时,他们方才知晓,太子刘据先前之言,并不是妄语。

这几天他们几人私底下早就是暗流涌动了。

宫中给太子刘据开药诊治的太医,其手里的脉案,早不知道被在场几位权贵,看了多少遍。

按照太医的话来说,太子如今就是风中烛,雪里灯,没几天活头了。

卫皇后为啥现在神情这般冷静?

还不是其初闻噩耗时,已然晕厥过了数回,一双眼睛差一点没哭瞎了。

此时她没有泪,不是她不伤心,而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她的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她的态度,更让外面的大臣对于太子刘据的病情确信不疑。

眼下他们都知道太子刘据要不行了,要步汉武帝的后尘了,为了自家的地位,富贵,他们能不早早做准备,找下家么?

之所以他们方才都没有表态,不是他们心里没有准备,而是都在等,都在观望。

任平的份量,别说在太子刘据这里举足轻重了,便是在一众权臣心里,亦是无可比拟的。

尤其是眼下太子当政,这等关头,说他一句大汉皇帝之下第一人亦不为过。

正因为有如此份量,所以群臣他们都在等任平的选择。

按照这些群臣的想法,此时任平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只需要向太子刘据谏言哪个皇子合适接替其登基便是了。

按照太子刘据对于他的重视程度,任平提谁,后面再有几个大臣跟着一帮腔,那个皇子,便就坐定了大汉皇帝之位。

新皇登基,他镇朔将军凭借此功劳,又可以做他的大汉第一人。

到时候他再把方才所言,同着新皇说一说,连平三叛,再立功勋,朝局位置,岂有不稳的道理?

即便眼下和任平看似平分秋色的霍光,实则都要让他三分,更别说其他人了。

纵然任平所选的皇子和在场群臣心目中的人选有出入,但那又能如何?

大家的选择,都是可以改的,包括和太子刘据绑定最深的卫广亦是如此。

只要利益足够,立谁对于他们卫家来说,亦无所谓。

对于皇后卫子夫而言,更无所谓了。

其对于这事,在太子刘据病入膏肓后,便丝毫提不起兴致来。

卫子夫所出三女一男,长女早已病故,剩下二女被汉武帝给“咔嚓”了,就指望一个儿子了,还突然染上了重疾。

本以为汉武帝死后,她的好日子便真正来了,如今再看,怕是她要做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对于一个即将晚年丧子的母亲来说,什么江山社稷,什么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往云烟,她哪里还能有时间分神瞧得上?

卫子夫的态度,让群臣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得愈发强烈。

大家都在等任平做指路明灯,好一起凭借拥立新皇之功,共享荣华富贵。

这里面属桑弘羊,上官桀最为气恼。

他们两个和田千秋一起陪着汉武帝东巡封禅,汉武帝东巡封禅归来突发恶疾,加上之后青州刺史被杀的消息传来,三人一合计,决定先秘不发丧,等到了长安,拥立太子刘据登基后,再说其他。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消息走漏后,方才有燕王刘旦造反之事。

至于荆州,则是在汉武帝东巡之时,便开始闹了。

相比于燕王刘旦的造反,朝中大臣谁都没把荆州那帮泥腿子当回事儿。

原本好好的从龙之功,因为太子刘据的病情而硬生生沦为泡影。

现在大家又有了希望,寻找好了下一目标,但你任平又开始在这做“孤臣”了。

他说那话的意思,大家谁听不出来?

任平虽然明面上说得是平叛,实则暗地里,就是对于方才太子刘据的问话表了态。

他的态度很明确,谁当皇帝,自己说了不算,也不想说,因为这是太子刘据的权利,应该由太子刘据自行定夺。

任平想要告诉太子刘据的,只有一件事,不管太子刘据做出什么决定,大汉眼下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他任平都愿意竭尽全力为太子刘据保驾护航。

这番举动,在太子刘据看来很是暖心,但一众大臣看罢,恨得牙根都痒痒。

任平的言行,已经把他们给堵死了,现在他们再无法于太子刘据面前提什么新皇册立之事,谁说了,谁就是不忠不孝之辈。

这对于他们这等靠名声吃饭的权贵来说,是一条谁也不敢逾越的红线。

即便他们敢逾越红线,不要脸面了,任平麾下三万精兵也不是吃素的。

方才他啰了吧嗦,说了一堆看似不着边际的匈奴往事,其意为何?

不就是在告诉群臣,现在匈奴那边不敢妄动,他朔方的边防军可以抽出手来,谁若是胆敢和他唱反调,拆太子刘据的台,便要准备用自家脑袋,试试朔方边军的兵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