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则实在是有些尴尬。
本来今天过来，就想着跟在余东昊这里探探口风，看看今年下半年立项评审专家组成员中有没有余东昊本人。
哪怕没有他本人在场，打听一下今年的评审规则，有没有一些值得展现的亮点。
结果刚才一看余东昊跟他儿子的争吵，父子尚且如此公正不阿，作为外人，实在是不好开口请求更多了。
余东昊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儿子之间的鏖战，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余恩钛，我家小儿子，以前在理工大教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辞掉安稳的工作出来开公司。以前挺乖巧听话的孩子，年纪越大越叛逆，怎么说都不听，脑子变得越来越一根筋。”
他摇了摇头，倒没有避嫌，直接就跟吴则讨论了起来，大概是看出来吴则对这一事情挺感兴趣。
“我认识，以前在大旭县国土局那边竞标土地增减挂钩项目，第一次见面，当时就觉得他很有书香气，很儒雅。后来参加知识竞赛，我跟他属于是竞争关系，私下还聊过不少。”
吴则也不敢乱说话，尽是捡一些中肯的话，“不久之前，他们金钛地质公司还在我老家那边给华新大锰做灾害防治工程，算是有过合作的机会。”
“你们还合作过呢？”余东昊露出慈祥的笑容。
“他年纪比我大，算是我哥。余哥人不错，非常大方，还请我吃饭了。”吴则聊着不咸不淡的家常。
余东昊看得出来吴则在这里比较拘谨，便问道：“你难得来这边啊，这次过来是办事啊，还是专程过来玩？”
“过来办点事，难得来大城市，主要是消费太高。”
“你住酒店肯定贵，下次有空过来玩，可以到我家这边来住。我家平常就两口子，两个房间空着，以前孩子住，现在孩子长大了，早就搬出去了。”
余东昊平常作为专家，各个项目去评审、指导，其实每個项目也就几天时间，短则当天去当天回，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闲。
人到老了，反而越发需要人陪伴，能有人来家里做客，总是格外欢喜。
而且他喜欢吴则这个年轻人，有能力，而且待人接物比较稳重。
他觉得自己肯定能跟吴则有很多矿产方面的内容可以探讨，没准能是一个知己。
“有空我一定来！”
吴则欣然允诺，“只是这次过来，正好有些急事，要不然我得在您这多住几天，好好在大城市玩一玩。”
“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来，我这里都有时间。”
余东昊笑呵呵的，又问：“下半年的立项窗口已经打开了，刚才恩钛过来就是说这个事情。你也是跟恩钛一样开公司的，也可以提交报告申请项目啊！”
“这次过来就是因为这事，申请材料已经递交给国土厅了。”吴则客气回答。
“哦？”
余东昊眉毛一掀，很感兴趣，“提交什么类型的申请项目？”
“铜镍矿。”吴则如实相告。
“巧了！”
余东昊哈哈一笑，“恩钛也是提交了一个铜镍矿的立项报告申请！”
“看来是想到一块儿了。”
吴则没好意思明说自己觉得搞铜镍矿勘探就是受到余恩钛的启发，万一两个公司正巧把项目区选在同一个地方，那不就有了剽窃知识的嫌疑了。
“能给我看一眼你们报告吗？”余东昊顿时提起了兴趣。
“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想着如果您有空，给我们指点指点。”
吴则起初就想好了，如果要想让余东昊帮忙，在专家里面替他们美言几句，断然不可能上来直愣愣的就说让人帮忙说好话，肯定是得委婉一点，咱们华夏儿女都有这样的优良美德。
怎么委婉一点？
给人家看看报告，给个借口，让老专家品评一下报告的好坏，按老专家的指点修改一下，人家评审的时候，那不就自然而然的说好话了。
毕竟是他亲自指点的报告。
“报告带来了吗？”余东昊询问。
“带了，大勇，快把报告拿过来，给余总斧正！”
吴则连忙催促，“有余总亲自指点，咱们这个立项报告就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机会！”
“没那么玄乎，我就改不了这个习惯，你们这些报告，忍不住总想看两眼。”
余东昊也没多想，就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忙看一眼，以自己的经验给晚辈一些建议。
立项报告并不厚，二十多页，大部分是项目的概况，扫一眼就过去了，真正值得关注的地方不多。
他大略扫了一眼，很快就翻到了后面，而后惊奇道：“宝坛地区？”
“对，有什么特别讲究吗？”吴则连忙弯腰倾听。
“这是咱们省内比较出名的铜镍矿产区了，几十年前就发现了不少铜镍矿床，我去过，印象很深！”
余东昊又翻到报告前面部分重新扫了一遍，抬头笑道：“你跟恩钛真是想到一块儿，我刚才还纳闷，你们俩是不是有谁抄袭了对方的报告。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内容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嗯？”吴则听着有些迷糊。
“恩钛写的那个铜镍矿立项报告，也是在宝坛地区！”
余东昊居然开心的笑了起来，“你和恩钛是事先说好了，要一起做铜镍矿的勘探，还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啊，事先没商量过。”
吴则也是好奇，“余恩钛也把项目区选在了那里？”
“对！”余东昊有点不相信两人居然真的没有事先商量过。
“奇怪了。”吴则挠了挠头。
“咱们省内镍矿资源并不丰富，要找镍矿，还真没别的好地方，也就宝坛地区以前有些发现。”
余东昊仔细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缘由，“近些年咱们国内镍矿资源稀缺，确实很麻烦，不得不大量依靠进口。按照政策的规律，缺什么矿，咱们就找什么矿。你们想到一块儿，也是情有可原。”
他仔细的浏览报告中主要的原创内容，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主要寻找的含矿岩体是基性岩-超基性岩，证明你的思路是正确的。宝坛地区已经勘探发现的铜镍矿床，都是这类岩性。证明那里的铜镍矿，主要是岩浆侵入带来了矿物质。”
“是的。”吴则点头。
余东昊抬起头，有些纳闷：“那片区域，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发现了铜镍矿，勘探了几十年，几乎没有中断过，可以说是掘地三百尺。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在那里发现铜镍矿？”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正是专家所关心和关注的焦点。
“那么大片地方，总有一些遗漏的地方。”吴则讪笑。
“你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也一定说服不了从京城过来的专家！”余东昊摇头哀叹。
吴则顿时有些难堪。
岩浆侵入形成的矿体，往往地质情况复杂多变。
可那个地方搞了几十年勘探，再复杂的地质情况，也早已经摸透了。
想要提出一些新的想法，报告中有点心意，是非常困难的。
而他们写的这份报告中，就显得平平无奇。
“你得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写清楚。”
余东昊肯定是非常专业的，一句话就挑出了报告的核心内容。
又把报告往后面翻完之后，他抬起头，摇了摇头，显然不太满意的样子。
“恩钛写的那份报告，比你这份还厚，五六十页，但核心思想差不多。”
由此看来，他之前跟余恩钛争吵，一部分原因也是看不上余恩钛的立项报告。
“余恩钛选的靶区，不能是跟我的重叠了吧？”吴则有些忐忑。
“我看看坐标啊。”
余东昊仔细看了一眼报告上的图纸，很快摇头否认：“不一样。你们的项目区虽然都在宝坛乡，但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没有重叠。而且你们的报告立意也不一样，区别还挺大。”
“那您看，我们这两个报告，哪个更有机会拿到资金？”吴则这话就问得很直白。
就像拿着古董去鉴宝的藏宝人，总想问清楚自己的古董值多少钱。
“半斤八两吧。”
余东昊沉吟片刻，徐徐道：“余恩钛的想法是，在原先已经勘探发现的一个铜镍矿体上面，重新加大密度进行更大范围和更深的勘探，采用更加先进的勘探技术，有可能会发现更多的更大的矿体。”
“这想法不错啊！”吴则笑道。
“他这个想法确实还行，他选的这个地方，这个小矿体，已经是六七十年代勘探发现的，年代久远，不排除当时技术落后，有更大矿体遗漏的可能性。”
余东昊说完，抖了抖手里的报告，“你们这个报告的立意，就有些玄乎。”
吴则一听，笑道：“怎么就玄乎了？”
“你说你选的这个地方，以前是做锡矿勘探的，确实发现了一些锡矿，只有地表有矿，规模不大。你现在在这个地方要勘探铜镍矿，依据是锡矿和铜镍矿具有相关性，存在于相同的岩体里面。”
余东昊说完，抬头看向吴则，“你这个说法，有些道理，但比较牵强啊。”
“确实比较牵强，但莪相信越往深部，锡矿越少，但铜镍矿很有可能越多，品味越高！”吴则很是自信的争辩。
“哎……”
余东昊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好如何回答，只是觉得吴则这种说法，不太能说服得了他的内心。
吴则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瞬间没底了，“看来我这个立项报告，想要拿到资金，悬得很啊。”
“姑且一试吧。”余东昊倒没有直接否决。
“别聊了，过来吃午饭了！”老太太端着菜上桌，顺便喊了一句。
吴则也就不多聊工作上的事情了，连忙站起来：“我来帮您！”
……
本以为等个一天两天就差不多了，没曾想等了足足四天，才接到矿产管理处的通知，厅里请的专家看了他们的报告，让他们过去当面听取专家意见。
吴则带着熊大勇和杨明泰，第一时间来到了国土厅办公楼。
他们来早了，专家没来，只能等待。
没等多久，居然先等来了余恩钛。
跟在余恩钛身后的，还有金钛地质公司的多位骨干技术员。
还有吴则的老熟人孙立勤。
“余总，余老板！”
吴则站起来打招呼。
余恩钛微微点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左右看了看，眼神中颇有些警惕性，像是在注视着战场上的敌人。
“大勇。”
孙立勤知道这次恐怕要在休息室内坐很久，没办法躲避，或者装作看不见吴则、熊大勇、杨明泰三人。
之前几次，他尽量躲开，但见面多次之后，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说话。
“大勇。”
他没有去跟吴则说话，而是来到了熊大勇旁边，打了声招呼。
他知道熊大勇的为人比较憨厚老实，所以主动跟他说话。
可他搞错了一点，熊大勇是憨厚老实，但也最是嫉恶如仇。
“滚！”
熊大勇对孙立勤谄媚的微笑，回应的只有白眼和一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儿。
孙立勤笑脸顿时尬住，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方式。
他没有正面回应熊大勇的怒骂，扭头看向杨明泰，“我听说你后来离开公司了，怎么又过去跟他们一起了？”
杨明泰神宽体胖，大度能容，倒也没跟孙立勤太较真，只是态度也比较冷淡。
“公司有项目，赚钱了，工资高，奖金高，我当然要回来！”
“是吗？”
孙立勤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犯嘀咕，甚至有些醋意。
“公司刚刚发了八千元的项目奖金，他发了一万二！”
杨明泰这是故意炫耀，“对了，之前咱们都参加的知识竞赛，你们公司拿了鼓励奖吧，有多少奖金？”
“没奖金啊，那个比赛本身就没什么奖金。”孙立勤老实回答。
“我们公司给每个人发了五千元奖金！”杨明泰平常话不多，但一开口，简直是舌绽莲花。
孙立勤很无语，无话可说。
要是杨明泰的话是真的，那就太打击人了。
他现在在金钛地质公司，虽然是部门主任，但最近几个月，没什么项目，零星几个十几二十万的地方上的小项目，根本不解渴。
公司通过贷款补充，勉强能发出工资，偶尔还有工资拖欠的情况。
在省城，一个月两千出头的基本工资，刨去房租和吃饭，没剩几个钱了。
他扭头走了。
本来想过来跟大家叙叙旧，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隔壁不远处，吴则挪了一下位置，主动坐到了余恩钛的旁边，笑道：“那天我跟你父亲聊了一下，了解到你也把项目区选在了宝坛地区。”
“也？”
余恩钛本来没什么谈话兴致，但思维敏捷的他，立马就听出了吴则话外之音。
“巧得很，我们公司的立项靶区就在宝坛地区，而且也是铜镍矿！”吴则笑道。
“你偷窃我的报告？”余恩钛顿时警惕起来。
“不不，我们的项目区没有重叠，这点你放心。”吴则连忙澄清。
余恩钛仔细的审视了一遍吴则，看样子也不像是小人，“那就各凭本事了。”
“你们勘探预算是多少？”吴则又打听。
“一千万元，如果专家砍掉一部分，五百万元也能做完。”
“这么多？”
“多吗？”
“我们申请的预算是500万，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专家审批。哪怕专家砍掉一般，我觉得也还行。只要有钱，我们就能干！”
“你是真不挑啊。”
余恩钛想了想，既然吴则把预算目标定这么低显然是没有自信，顿时就心安了。
看来吴则不是他的对手。
吴则又看了看表余恩钛身后的这些人，见过许多此面，大致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垂涎得很啊。
“这些人，都是高级工程师，都是你们公司的精英啊！”
他看了看左右，跟孙立勤目光对视的时候，倒是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视线很快落在余恩钛身上。
“余总，你们公司有什么资质啊？”他看似闲聊。
“勘查资质、物探资质、钻探资质全部齐全！”
说起这个，那可就正中余恩钛的欢乐点，瞬间就高潮了。
他经营金钛地质公司，最得意之处就是聚拢足够多人才，拿下足够多的资质。
平常没什么项目，正是通过资质出租外借，收取一定的管理费，这才勉强度日。
只要拿下一个大项目，不开张则矣，开张吃三年，未来必将高枕无忧！
“让人羡慕啊！”
吴则确实是说的真心话，羡慕得很，当即心头一动计上心来，“余总，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打什么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