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玉家的大门被人用力敲打着，正在厨房做饭的张小玉被突然的敲门声吵得饭勺掉在地上，“谁呀？！”张小玉冲着门外喊但是没有人回答她，她捡起地上的饭勺拿着走到门口，打开门，两位军人站在门口，一位年长一点的问：“请问您秦家棋同志的家属张小玉吗？”
张小玉点点头，“是。”他们给张小玉敬了礼，年长一些的军人把信交给张小玉说：“我们收到云南地方上的消息说秦家棋同志牺牲了，这是军信，您打开看看。”
张小玉迟迟不敢打开信只是看着那位年长些军人的脸希望他能解释事情的经过，军人只是低着头，没法回答张小玉的疑问。张小玉拿着信问：“进家里去，喝点茶再走吧？”
年长的军人说：“我们送了消息就走了，您请节哀。”
张小玉站了好久似乎没听见那位军人说的话，她转身回家关上了门。报告这样死别消息的军人也能理解，他们看见门关上了也就走了。张小玉在院子里躺下看见头顶上的一片天黑了。
张小玉知道秦家棋去了云南，她也知道秦家棋在的地方云南和越南的边界的凉山，她更知道援助军队的小分队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只是她总是希望那些子弹能躲着秦家棋飞，但它打穿了秦家棋的动脉染红了秦家棋胸口的衣衫，口袋里藏着秦家棋和张小玉的合照。这些统统等到秦玉清抱着秦家棋的骨灰盒回来时，她会知道的更清楚。
作为烈士家属的张小玉不用再去政改组报到了，消息游走纷飞，张小玉还沉浸在不去辨别真伪里逃避着时，一条街的人却都知道了资本家大小姐成了寡妇也成了烈士家属。李天骄本来想敲门结果一敲就推开张小玉的家门，张小玉又忘了反锁大门。李天骄走进客厅原本收拾起来的东西又被张小玉摆了回来，张小玉正在下楼她手里抱着的是留声机，里面曾放过秦家棋最喜欢和张小玉跳的舞曲，人没了，留声机也哑了。
“小玉，你怎么都拿出来了？这要是……”李天骄不忍心责怪张小玉但又不能不说：“你这样摆弄这些封资修的东西！被抓住把柄会影响玉清和建设的，你……”
“不怕，让他们来把我一并砸了，看看他们敢不敢。”张小玉把留声机放在楼梯口上的高脚小桌上，那是留声机专用的位置，那个位置空了多年，那张桌子也才刚刚恢复原位。张小玉环顾整个房子说：“这个颜色不好看，以前不是这个颜色，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原先家里时张珮之装饰的素雅青白的灰色调，秦家棋走之前把家里粉刷成惨白色，张珮之留给张小玉的家被惨白色掩盖了。
李天骄握住张小玉的手说：“想哭你就哭出来，别憋着啊！”
“再过几天就该回来了，要回来了，我不哭，我说过等他回来的。”张小玉拿着椅子坐在屋门口看着沉默的大门，看着紧闭的大门，等着一个不会活着走进来的人。
李天骄坐下，“我陪你等。”
张小玉从楼梯上走下来，把摇椅摆在屋门口躺在上面摇啊摇，楼梯口多了张桌子上面摆着秦家棋的遗像，相框的右边插了一张张小玉和秦家棋的合照，那张合照是他们领结婚的那天照的相片，相片上的血液已经干涩，没有了血的潮湿和咸腥。相框前是秦家棋的骨灰盒，盒子里装着他化作灰烬身体的某一部分。小玉说：他说要回来陪我过日子的，我得让他陪着我。
秦玉清也拿着书从楼上下来。自从从云南回来后，玉清每天躲在楼上的阁楼里，翻看里面的老物件，从前见不得光的东西，如今成了他的宝贝。他走到小玉身边蹲在地上看熟睡的小玉，小玉突然间老了似的，不是面相上的而是心里老得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似乎不记得了，常常嗜睡。小玉睁开眼睛看见玉清，“你……是谁？”
玉清说：“妈，我是玉清。你看这张照片是我和爸爸从战场上寄给你的，我是玉清。”
张小玉看着照片欣喜，“玉清，你回来了！你爸……”她的欣喜化作悲哀，她又重新回忆了秦家棋的死，她回头看看楼梯口的遗像，“回来了。”
有一天早上玉清给张小玉做好了早饭，张小玉看着桌上的早饭走进厨房叫：“家棋，你回来了。”
秦玉清回头叫：“妈，我是玉清。”
张小玉点头出了厨房后又转身问玉清：“你是谁？”
秦玉清回答：“秦玉清，你和秦家棋的儿子，我从云南回来了。”
“玉清啊，你回来了。”张小玉没问秦家棋的事情，秦玉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起了自己来，是不是真的认识一别七八后年的自己。张小玉吃着饭一餐无声，吃完她对玉清说：“谢谢你的早饭，我先走了。”
玉清问：“你去哪儿，这是你家！”
张小玉问：“我也觉得是我家，但你怎么在我家？我不认识你，你找谁？”
玉清忍住泪，“找张小玉。”
她摸了摸散落的头发说：“你找她有事儿？你找我有事儿？我还没梳头，梳子呢？”
玉清说：“她是我妈。”
“你妈！”张小玉说：“你认错人了，玉清去了云南还没回来，蛋蛋去当兵了，你？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儿子。”
“妈！”玉清大叫一声，他又拿出一张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张片，“这是我爸寄给你的，从云南，你看看上面的男孩是我！”
张小玉摇头，最近发生的事情她有些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秦家棋给她从战场上寄过照片。
秦玉清不肯放弃指着秦家棋说：“这你总认识吧，我爸，秦家棋，旁边是我，我是他儿子也是你儿子！”
张小玉摸着秦家棋的脸，“家棋寄来照片来了，这是家棋，这是……”张小玉指着照片里的秦玉清看看站在她面前的秦玉清，“是你啊，玉清回来了！玉清！”张小玉哭得悲伤抱住秦玉清：“你可回来了！你爸好狠的心，撇下我们走了！我的儿啊……”
秦玉清抱住张小玉问：“妈，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让你想起来？”
那个晚上张小玉从床上刚刚睡醒，她下了楼，进了厨房端了一碗冷饭出来。
玉清对她说：“太凉了，我给你做饭。”他说着拿走了张小玉手里的碗。张小玉乖乖地跟在玉清的身后，看他开火做饭。张小玉对着玉清的背影说：“真是麻烦你了！你多大了？”
“十七。”玉清回答。
“十七了”，张小玉转身想着什么，“玉清多大了？也得十……”她扒拉着手算着玉清的年纪，怎么都想不起来，“十…十…十…”
“他也十七岁了。”玉清告诉张小玉自己的年纪，但在张小玉的眼里玉清现在的模样他早就不认识了。
张小玉点点头道：“十七了，长大了。”
玉清做好了饭菜给张小玉吃，张小玉一边吃一边请玉清吃。“谢谢你做的饭，你也别客气，一起吃！”她给玉清夹了菜，“多吃点。”
“妈，您别老谢我，儿子给妈做饭有什么好谢的。”玉清放下碗筷问：“妈，我是玉清，你还认识我吗？”
“玉清”，张小玉也放下碗筷，“玉清回来了吗？也该回来了。”
玉清对张小玉说：“妈，我回来了。”
“玉清回来了”，张小玉离开桌椅冲着门外走去，“玉清！家棋！你们回来了……”
玉清站在房间里看着打开大门面对着空巷的张小玉失落的背影说：“妈，我回来了。
张小玉起床后翻看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她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她知道自己一直病着，她知道了秦建设是秦家棋的亲儿子，她知道了秦家棋死在了中越交界的土地上，那张结婚照被鲜血染红，她知道……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张珮之说济南的水位冬天低夏天高，水里有张家的宝贝，张家被一把大火负之如矩，而张家的宝贝还在，张珮之死在两声轰鸣的手雷声中，她得赶紧替张珮之完成遗愿，在她还记得之前。
张小玉穿着睡衣下了床，下了楼，出了家门，她没听见背后叫她的秦玉清的声音。玉清一路跟着张小玉，追上她帮她披上一件外套。“你干什么大早上的？你要去哪儿？”玉清边跟着张小玉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说话啊~！”张小玉不理玉清的问题，她直冲着她的目的地走去。玉清拦住张小玉的，“好了！别闹了，妈！我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明天再闹，今天先消停一会不行吗？求你了就一天，妈~”张小玉没回答玉清的问题，她低头看着脚下，一滩水洇湿了张小玉拖鞋边的地面，清醒的张小玉明白自己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我…我…玉清，我…”
玉清惊喜地问：“妈你认识我了？”
小玉只是盯着湿掉的地面，“怎么办？玉清？”
玉清抱着张小玉安慰：“没事的妈，没事的，我们回家。”玉清把自己的拖鞋脱下给张小玉换上，他右手拎着张小玉湿漉漉的拖鞋，左手搂着张小玉赤着脚回家。
李天骄受玉清之托来陪张小玉，张小玉看见李天骄握住她的双手说：“天骄你来了，请坐。”
李天骄疑惑地看着秦玉清，已经有半年多张小玉不认识她了。玉清对李天骄说：“李阿姨，麻烦你，我先走了。”
“去吧，路上慢点。”李天骄回。
张小玉拿了两个鸡蛋塞进玉清的手里，“拿着，上课饿了再吃，放了学早点回家。”
“妈……”
张小玉：“走吧，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
玉清郑重地对张小玉说：“妈，我是玉清。”
张小玉笑着说：“傻儿子，妈能不知道吗？乖乖，放了学早点回家。”
玉清抱住张小玉哭泣，“妈！我早点回来。”
张小玉目送玉清走出了门后，回头问李天骄：“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事情？”
李天骄扶着张小玉坐下，“忘了好，记着也没什么用。”
张小玉问：“思成还没回家？”
“回什么家？”李天骄不明白张小玉到底什么意思，在她的记忆里她是对着哪一年的事情发问。
张小玉解释：“他不是去了大西北，文革结束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李天骄说：“小玉，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不懂，不懂。”李天骄说着摇起头来，“思成他是不想回来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和你一样把很多事情都给忘了。他怕是不能忘，不能忘了他恨我。”
张小玉：“他不该恨你，你也不容易，要不是你这么做卫青的前程就毁了。卫青和建设什么时候回来，多少年不见了，见了面怕都不认识了，大小伙子一天一个样儿，当娘的也认不得了。”
李天骄点头，“快了，来信说给了探亲假了，没准能一起回来。”
张小玉又劝李天骄：“卫青回来了，你们去把思成接回来，他肯定也想孩子了。”
李天骄说：“我没脸见他，他更不想见我。”
张小玉：“活着就有脸，我是想见见不到了。”
张小玉看着秦家棋的遗像，她最终没等到他回来。
傍晚时分，冬日的霞光荡在院心里，秦玉清开门进来，张小玉的躺椅在屋门里冲着大门躺着，摇着，小玉又在上面打起盹来。李天骄听见门响声从厨房出来问：“玉清回来了！我给你们做了点饭，正好趁热吃！你妈一天睡了两觉了，还睡呢。”
玉清进门过意不去的说：“太麻烦您了，李阿姨，您怎么还做饭呢！”
“不麻烦，一个人也没事儿，不麻烦！”李天骄说着拿着铲子进了厨房。
张小玉也睡醒了，秦玉清问：“妈，今天过得好吗？李阿姨陪着您。”
“你来了？”张小玉生疏地问，问完就从躺椅上站起来，“找谁啊？家里没人了，我不认识你。回去吧，天黑了。”
李天骄从厨房里出来问张小玉：“你怎么睡了一觉就又糊涂了？我是谁？”
“天骄你怎么做上饭了，我来！在我家得我来照应你，你怎么进厨房了？我做饭！”张小玉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李天骄安慰秦玉清：“你变化太大了，你回来时都长成个大小伙了，你妈不认识你的模样，正常！别难过，今天早上不还认出你来了！给她些时间，啊！”
玉清：“我们都走了，她一个人那几年熬得太苦了，累病了。我不怪她，她不认得现在的我，也就忘了我爸的死，挺好。”
李天骄和秦玉清坐在饭桌前，张小玉忙里忙外的上菜，好几年她都没这么忙活过了。
玉清：“妈，你来坐吧，一起吃。”
张小玉解下围裙摇头，“你们是客人，先吃。我去门口看看玉清和蛋蛋怎么还没回来，天都黑了，这俩孩子！”
“李阿姨，您累一天了，先吃饭吧，我去看看。”秦玉清跟着张小玉出去。
李天骄看着秦家棋的遗像和遗像前的骨灰盒，张小玉和秦家棋早就没有了机会，但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麦思成，你到底是不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