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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看不见的身影

身旁的冉一丘凑过头来,问他怎么了,方以北没有反应。

“想哭你就哭吧,别憋着……”

躺在床上,方以北辗转难眠,心里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偷偷骑上摩托车出了门,赶往城里。来到昨天的那条街道上,他四处寻觅,在街口拐角处再次见到了那个身影,此时凌晨五点半,天边刚露出一点鱼白色。

他拿出手机,几经思考,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哪个啊?”

“外婆,是我。”

“哎呀,小北呀,你平安到家了吧,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昨天就到了的,也没什么事,就是无聊,问问你们在做什么。”

“还早呀,我们还没起,你外公正睡得香呢。那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挂了,我再补个回笼觉,被子里真暖和……”

“好呢,那外婆你好好休息。”

电话接通得很快,也挂断得很快。眼前不远处,雾气中的外婆摸索着把手机揣进口袋里,继续拿起地上的钳子和扫帚,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清理着街上的垃圾。

每弯下一次腰,她都要很费劲的样子,才能直起来。

躲在路灯背后看了一会儿,方以北没有走过去叫外婆。他转身去向街道的另一边,慢慢的走,轻轻捡起了脚下的每一片垃圾。

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打着呼噜,遨游梦境,除了街上那排发黄的,断断续续的孤单路灯,被打开来冷漠地执行自己的使命,没有一盏灯为他们亮着。

天亮了,地下的垃圾差不多清扫完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见外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坐在一块石阶上边喘着气揉肩膀,方以北在口袋里翻出两个硬币,跑到早早开张的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提着包子,东张西望,假装从外婆面前经过。

“这不是,小北吗?”

“哎!外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那个,那个隔壁大婶不是在城里当清洁工嘛,她忙不过来,叫我帮她打扫呢。”

“哦,这样啊。”

“我这刚到不久呢……”

“外婆,外公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方以北想了想,没让外婆继续说下去。

“外婆,跟我说实话吧,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工作?”

“唉,小北,那我也不瞒你了……”

那天接到外婆的电话时,外公正躺在医院病房里,昏迷不醒,是乐乐把他送来的。医生检查过后,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名词,又塞过来一大把缴费单子,丢下一句话,情况复杂,住院观察。

外婆在病房外,为住院费愁得焦头烂额,也为老头子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就在大家都以为外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时,他突然就醒来了,眼珠子四处一瞅,掀开白色被子,气冲冲拉起外婆就往医院大门走,边走还边骂骂咧咧:“妈的,还以为我死球了,白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是外婆第一次听到外公骂人,却被他逗乐得笑出了眼泪。

外公外婆连夜赶回了家,在村头老中医那儿讨了两副药,说是慢慢养,其实和等死也没什么两样。那天方以北来到外婆家的前十分钟,她刚烧起火给外公熬了一锅药,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方以北来的那几天,钻心的疼外公咬牙忍住,表情上看不出一点儿痛苦,痛过之后满头大汗,还笑着说这天气升温了。

其实外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早年就纷纷成家的成家,出门的出门,各自操心各自的生活去了。

大儿子最先成家,没立什么业,也没读多少书,每天靠着在工地上卖点苦力。虽然说生活不算容易,但温饱之余,也能存下一些积蓄。他先前生的两胎孩子,都是丢给外公外婆抚养,辛苦了好几年,感激的话没有几句,倒还成天责怪孩子又磕哪儿碰哪儿了,吃了饭不见长身体了……

时间一长,外公外婆受不了这份气,让他自己生了孩子自己养,他们不想管了,也管不动了。这样一来,大儿子肯定就不乐意了,大吵一架,嚷嚷着要断绝关系,以后不管外公外婆死活之类的话,那之后也真的对两位老人不理不睬。

而小儿子,倒是不像大的那个一样忘恩负义,却没有一点儿出息。十五六岁就出门闯荡,闯来闯去也就是在各个省份飘飘荡荡,每年都回家过年,每次都两手空空。他是个典型的半月光族,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养生,养活生命的养生。

更让外公外婆感到心寒的是,他还常年酗酒,每顿饭无酒不欢,最爱扭着一群酒肉朋友四处鬼混。至今为止,带回家去过好几个女人,却每一个都待不长久,年龄大了,成家更是个问题。

唯一顺心一些的那个女儿,也就是方以北的妈妈,原本安稳和睦的家庭,也因为离婚,彻底毁了。

那段时间,六十几岁的外婆常常愁眉苦脸,叫唤着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来惩罚他们。外公叼着烟嘴一吸一吐,一脸平淡:活也活够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个什么。

眼见外公生了病,大儿子真的不管不问,小儿子拿不出钱,方以北的妈妈又刚离了婚,糟心事多了去了。

“外婆,那你也别做这个呀,这太辛苦了。”

“不辛苦啊,你看这地上垃圾又不多,很轻松的!对了小北,你怎么在这儿啊?”

“噢,我是,和同学来城里玩。”

外婆听了,连忙左顾右盼,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那你同学呢,外婆没给你丢人吧?”

“没有,怎么会。来外婆,我这儿有两个吃不完的包子……”方以北故作轻松,笑着拿出已经有些冰凉的包子,递给外婆。

“外婆刚吃过了……”

“外婆,你就快吃吧,别浪费了。”

“那我们一人吃一个。”

“我好饱,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要吃,外婆吃不了这么多……”

吃着吃着,外婆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其实你外公先走了好,他不会做饭,要是我死在他前面,就没人照顾他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方以北慌乱转头,一行清泪滑落,咸的。

之后的好几天,方以北都一大早出了门,在街道的另一边清理垃圾。可就算这样,街道还是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外婆终日劳碌,却只有一点绵薄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外公的药费。

于是,方以北决定要去找一份工作了。问遍各个工厂、超市、门店,他在一家工资最高,上班时间最长的火锅店里,当起了服务员。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方以北的工作包括摆台、擦桌子、调配料、端盘子、服务客人,有时忙不过来还要兼顾洗碗。第一天下来,他就被累瘫了,浑身酸痛,双手发麻,双脚发肿。

而他的同班同学苗初七,竟然也在这个火锅店里做服务员。但平时在班上,方以北总是窝在最后一排,臭着脸不爱搭理人,而苗初七也是性格孤僻,在班里只有叶麦一个朋友。

两人就算同班了三年,也并不算熟悉,可能他们还是因为叶麦,才有了一点儿交集。

打了招呼,苗初七还是一如既往冷着脸,方以北看了她裤腿上的补丁,和那双不像是女孩的手,他没有开口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打工。

阴雨天的午后,冷风习习,火锅店门前排起了长队,服务员像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

送走一桌客人后,已经适应了的方以北动作迅速,刚擦干净桌子,又赶紧端起了锅底,一转过身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和他直直地撞了个照面。好在他反应灵敏,连忙后退几步,手稳稳地端住了装满了红油的锅,不过两人的衣服前胸、袖口和鞋尖上,还是撒落了不少油渍。

“哎哟我去,你干嘛呢!你看我这好好的衣服……”

方以北顿时慌乱不已,他放下锅底正要开口道歉,抬眼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冉一丘。

“冉一丘?”

“啊,怎么会是你……”冉一丘一脸愤怒,正欲发火,见那个慌手慌脚的服务员竟然是方以北,只好作罢。

“小问题,洗一洗就好了。对了,方以北,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冉一丘身后的宋谷扯起他的衣服看了一眼,接着朝方以北笑道。

“我在,打工呢。你们坐吧,我去给你拿点纸巾,看能不能擦干净……”

“哎呀不用了,没事儿。我叫服务员拿给我……服务员?”

方以北耸耸肩膀,有些无奈:“我就是服务员,我拿吧。”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

这时苗初七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盒湿纸巾:“给,不用去了。”

“哎,这不是,那个……”

“苗初七。”

“对对对,苗初七,你也来吃火锅啊,一起呀!”

“我也是,服务员。”

“噢……你们怎么都当服务员,很好玩吗?”

宋谷低咳了一声,偷偷朝他使眼色示意。

“你口渴吗?”

“嗯哼!那个,你们都打起暑假工了呀,我也想找一个工作挣点钱,就是一直没机会。”

冉一丘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嘴都合不拢:“你要打工赚钱?别逗了好不好!”

方以北和苗初七低下了头,神情有些不自然:“先去忙了,有事叫我们。”

“冉一丘,你是智障还是缺心眼……”

“缺什么?”

“服务员,给我们上个鸳鸯锅,红汤重辣……”冉一丘翘起二郎腿,朝旁边忙碌的服务员挥手叫道。

苗初七闻声走了过来,冷冷地回了一句好。

“不是,我是叫那个服务员……”

“我负责你这一桌……”

“呃,那也行。”

转过身时,苗初七白了他一眼,随后走向后厨,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他点的锅底。

“那个,要不然你坐下和我们一起吃火锅,我请客!”

“我要工作。”

“没事的,都是同学,不要不好意思;吃多少都算我的,我给你们老板说一下就行,不会扣你工资的。”

听了这些话,苗初七脸上的表情从冷淡变成了轻蔑,语气冰冷:“谢谢,不必了……还有,我们已经不是同学了。”

“哎,你别走啊……宋谷,她什么意思?”

宋谷一脸尴尬地转过头去,叹了口气,转一转眼珠,装作不认识他。

“我刚刚说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有。”

“那她发什么神经,拉着张脸,跟谁欠她钱不还似的。”

“没错。”

“我说请她吃火锅,和什么是不是同学这句话有关系吗?”

“没关系。”

“老宋你眨什么眼睛,又挑眉毛干什么?”

“没什么。”

冉一丘疑惑地皱起眉,扭头一看,苗初七就抱着手,站在背后盯着他。

“你还没走啊,我就说嘛,哥请吃火锅怎么会有人拒绝!”

“你还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我……”

等苗初七听到客人的叫声,转身离开了,憋着笑的宋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别说,这可是苗初七对你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她长得也不赖,你可要好好对人家,讨厌!”

“咦,别恶心了,明明活生生一个怨妇好吗?”

“服务员……”

“住嘴!”宋谷刚吐出三个字来,冉一丘就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忙碌了一天,终于到了晚上九点,方以北下了班,一边揉着酸疼的手臂,一边从后厨消毒柜中拿了一个餐盘,正要去打饭,就被还没吃完的冉一丘和宋谷拉了出去。

“你们是吃了多久……”

“我们等你呢。”

“等我干嘛?”

冉一丘摊开双手,龇着两排白牙:“吃火锅呀,两个人吃是对火锅极大的不尊重。”

“哎,你不叫那个冰山美人一起?”宋谷用手肘推了推冉一丘,暗暗发笑。

“哼,我才不叫,谁爱叫谁叫去!”

“好,我帮你叫……苗初七同学,冉一丘热情地邀请你来和我们吃火锅,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不,我拒绝。”说完,她拿出塑料口袋里自带的饭盒,动作缓慢地,从容不迫的打好饭菜,端到他们后面的员工用餐处,一勺接一勺地,吃了起来。

“方以北,你们的员工餐,是免费的吗?”

“是啊。”

“看起来好好吃……”

“你说得对,看起来,而已。”

“肯定好吃,你给我打一个尝尝。”

“别后悔。”

“绝不后悔!”

方以北打来一小碗员工饭菜,表情复杂的递给了他。

“荤素搭配,不油不腻,简直是天下美食,我要吃三碗!”

宋谷给冉一丘递了一双筷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要是吃得下三口,我叫你哥。”

“歧视我,我也是尝遍人间疾苦的好吗!”

冉一丘说完,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下颚扭动,夸张地咀嚼起来,表情享受。

嚼着嚼着,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变形。

“这什么东西啊,你确定你们吃的是这个?”

“不然呢……”

冉一丘鼓起腮帮子,呜呜咽咽:“好,我就不信了,苗初七都吃得下,我也……”

他真的捏着拳头,将嘴里的刺激味觉的东西大口嚼碎,咽了下去。

“哎哟,可以啊,大少爷。”

“哼,我也能吃,有什么了不起!”

“不错不错,来。还有两口……”

宋谷端起桌上的碗,夹了一大筷子伸到冉一丘眼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喉咙里瞬间一阵翻滚,刚咽到一半的那口饭菜,差点就吐了出来。

“秀什么优越感……”苗初七吃完了饭,拿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饭盒起身,扔下一句话,头也没回。

冉一丘连声干呕,呛得不停咳嗽,宋谷拍着他的后背,强忍住笑意,歪过头去问方以北:“你们平常真吃这些饭菜?”

“不是,这是剩饭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