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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颜色

裴雍将身上半甲脱了,只叫从人先行离开,当先几步到得车厢边上,伸出手臂,给赵明枝扶着上了马车,随后坐上车夫位置。

他手探得十分随意,赵明枝也扶得甚是自然,等坐稳了,见得左右人低眉顺眼,一个都不愿抬头模样,才慢慢醒过神来。

两人结伴同行多日,相互间说话、行事早有了默契,许多东西动作比脑子还要快上几分,虽未逾距,看着当真亲近得很。

赵明枝先前身在其中,未有辨识,眼下抬头看向车厢前方,那厢门虽掩,又隔着一层木板,依旧能听到外头裴雍挥鞭声。

而比起来时,后头跟着的禁卫、镖师们纷纷让开半圈,那许多留空位置,再跑三五匹马都足够,叫她忽的就后知后觉起来,不免生出疑惑——

两人这般相处,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样子?

可她与裴二哥一向谨守分寸,更未失礼,不管拿到哪里去说,摆到什么地方给人评辨,都是毫无畏惧的。

已然如此,再做刻意避嫌,反显局促小气。

马车前行了片刻功夫,与对面几队匆忙赶来巡兵相面而来,当前那一個身着官服,满脸焦急,多半是听了人报信去救场的。

对方看到当先驾车的裴雍,又见得后头禁卫,神情好似颇有疑惑,只是见得裴雍并无搭话意思,其余禁卫亦是全不做声,也不敢上前打扰,犹犹豫豫转头逡巡。

城西流民棚处局势已经缓和,赵明枝就无心多做理会,也不发话,只任两边各自擦身。

裴雍驱车行了小一刻钟,穿街走巷,终于在一间食铺外停了下来。

那铺面看着不小,大门半开,里头隐隐透出说话声、招呼声。

赵明枝戴了帷帽才下马车,刚站稳抬头,就见那铺子边上栽了几棵高大银杏,不知多少年了,树身粗壮,一人都难环抱,此时已经一叶也无,只剩光秃秃树顶,另有满身刀斧砍伐、火烧痕迹。

她忍不住驻足观看,引得裴雍也转头看去。

那食肆外自有店家小二等候,见得一行阵仗,便知不是寻常客人,因赵、裴二人望那银杏树,忙上前搭话道:“这是老公孙树了,听闻活了二三百年,前朝时就栽种下去了。”

赵明枝便指那树身问道:“怎的砍成这样?”

那小二道:“这家人年前便南下了,舍不得家中老树,本想砍了掘根带走,我家员外看不过眼,便一并出银买了,总算留得下来。”

裴雍也有些意外,问道:“此处不是卖鱼羹的?”

“已是转了不晓得几道手了,京里上上下下跑的跑,逃的逃,人都剩不下几个,便是再胆大的也心中犯嘀咕,而今生意实在不好做……”小二快言快语,“若非我家里还有个病老娘躺着走不动,我也早跑了。”

他说到此处,还不忘给自家招揽生意:“我家大师傅手艺了得,本是七十二正店太月楼里头掌厨的,只那楼先前狄贼来时烧了个干净,主家也跟着太上皇被胁去夏州了,只好到小店里做活——莫说鱼羹,便是煮鱼酿鱼酥骨鱼两面鱼,但凡客官说得出口的,俱都会做。”

万没想到还有这样插曲,裴雍不免转头看了过来。

赵明枝道:“本也不是为了鱼羹来的,既已来了,便不折腾了。”

说完问那小二道:“你家掌厨什么菜最拿手?”

小二立刻答道:“姑娘既是想吃鱼,不如吃酿鱼,那是功夫菜,这样冷的天,热乎乎吃两条酿鱼,配我家特调饮子,舒服得很!”

“那就酿鱼罢。”赵明枝转身对着裴雍道,“我请二哥吃酿鱼。”

两人前后进了店,迎面就是一道极长屏风从中劈开两半,左边占地稍小,竟是个杂货铺子,右边才是那食肆。

还未落座,赵明枝便觉此处逼仄得很,桌子与桌子挨得极近,走路都不太方便。

此时正是饭点,却也才坐了不到一半桌子,人倒是不多,只声音都不小,吆喝猜拳的,说话的,吵吵嚷嚷。

因这食肆没有包房,一行人便择了角落位置,赵明枝面墙而坐,同裴雍居于最里,左右环围桌子则由其余护卫据了,作为拦隔。

今次过来,吃本就只是顺带,等上了茶,赵明枝看着菜签,随意点了几样,只叫先上。

小二确认一遍,正要退下,一旁裴雍忽然放下手中茶盏,指着一旁那茶壶道:“把这茶水换一壶罢,不用再冲茶,只拿热水来便是。”

赵明枝怔了一下。

她此时还戴帷帽,一抬头,就见裴雍迎面看来,朦胧纱罩之外,那长相实在优越,如此相近距离,那鼻骨、眉骨并下颌线条尤显出色。

这样一张脸,再有那样眼睛,此时仿佛卸下防备,当中不含半点锋锐,实在要命得很。

赵明枝不敢多看,才微微低眸,就见面前茶盏被人收走,而裴雍推开那杯身,低头看过来道:“这茶甚浓,眼下时辰晚了,还是少喝为好,小心不晚上睡不安稳。”

两人几日不曾正经说话,此时在这嘈杂堂中,又有不少外人,赵明枝却莫名觉得安心许多,便伸手去扶他那茶盏,道:“既是浓茶,二哥也要少吃才是——日间事多,夜间早些休息。”

她正要把茶推开,却听裴雍道:“那倒不必,我夜间还要巡防……”

两人虽然离得近,被其余外音一搅,其中内容总有些难以分辨,赵明枝只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讶然抬头,对面人已经把小二送来新壶接过,先倒了一盏,放在她面前,复才道:“宫中只那几个禁卫,宫墙也坏了好几处,只草草修了,实在矮小,我先来给你守几天夜。”

哪怕隔着纱罩,赵明枝面上震惊之色也难掩,倒叫对面裴雍露出几分笑来,道:“怎的,我在外守着,殿下难道心虚?”

赵明枝连忙摇头,道:“二哥白日在外事忙,夜间怎好还……”

裴雍道:“只守这一阵子,等蔡州来了人便走,况且也不是时时巡卫,多数只在外宿守。”

又道:“你若有事,晚上也能差人来寻我,总归比去叫旁人来得便宜。”

赵明枝还想多说几句,正好遇得小二上菜,将盘盘碟碟往桌上摆,又报菜名,倒把她话音截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就听得门口处一阵喧闹声,循声望去,却是七八名大汉卧倒门口,嘴里或嚎或叫,或哭或闹,满地撒泼打滚,令人侧目。

那小二连菜也不上了,慌得把手中托盘一放,便一路小跑去找掌柜,只他才跑到一半,里头掌柜的便自出来去了门口,同那几人不知说了什么,点头哈腰的。

那群人却不满意,一齐在门外发出怪声,又有朝里冲的,伸手先掀了张桌子,引得桌上客人吓得连连躲闪,还是被饭菜砸了一身。

当中一人叫道:“这铺子主家人怎的不见?只来个掌柜的,一点小钱就要把爷几个打发了?”

又伸手抓一旁客人,搂他怀里东西,口中叫道:“主家不给钱,别怪我要拿你客人动手了!”

一旦有人起头,其余人也一并跟上,眼见便要纷纷动手。

那掌柜的满脸都是汗,匆匆进来道:“几位爷,有话好说,先别吓着客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竟是一名行恶男子竟被人整个抓起,自高处直直往地上砸,滚了两滚,撞到一旁桌腿上,又撞倒几张椅子。

如此动作,一下就引得所有人看了过来。

出手的自然是赵明枝前头护卫。

她身旁几桌本就围着十数人,一半是京兆府来的镖师,一半是禁卫,两边其实互相较劲,一旦有了动手的,所有人都将手边武器抓起,虽只长棍,未上枪头,但齐刷刷同样动作,又都是壮勇,人人一身悍气,还立刻就把场面镇住了。

来的一群只七八人,领头那个才点数一番两边人数,就觉出不对,色厉内荏叫道:“你们哪里来的?晓不晓得我是谁人手下?”

又对那掌柜的道:“竟然还敢找帮手,你能找得了一时,难道能找一世?有你好看的时候!”

说着冲赵明枝一行叫道:“有本事你们不要走,等我喊了人来,再来算总账!”

然则他人才退出几步,还未跑远,早有一名护卫冲上前去,将其反扣在地,扯了他裤腰带把手反绑了,又撕下一片破布堵了那臭嘴。

连盏茶功夫都不要,所有惹事男子全数就擒。

其中一名护卫前来回禀,赵明枝便道:“送官吧。”

一旁那掌柜的本来没能反应过来,听了这话,却是脸色遽变,连忙上前小声道:“多谢姑娘出手,只……这一群原是本地泼皮,虽然混账,后头还有靠山,今次诸位饭钱,小店全数免了,但这几人,不如还是放了去……”

很难想象,京师纲纪竟然乱至如此,别人已经把罪犯抓了,苦主都不敢报官,甚至还想将人放了。

不等赵明枝说话,一旁那小吏急忙将怀中腰牌解了,扔在桌上,道:“若再有人来寻衅,你喊人来府衙寻我……”

闹了这样一场,虽然闹事人都被押走,堂中其余客人早都吓得不轻,各自匆忙把饭菜扒完,也不敢多留,急急走了。

眼见掌柜的满脸苦色,赵明枝便问道:“这群泼皮甚时有的,常来打秋风么?官府难道不管?”

那掌柜的方才是急得慌了,此时稍一定神,也看出点门道来,忙道:“早已有了,在这街上混吃闹事许多年,好几拨人,也各有帮派,只从前张副帅还在时管得还算严,他们也就时不时来敲点银钱吃饭喝酒,后头张副帅没了,北面又是那样情形,都说京师要南迁,官府也就管一天不管一天,里头还有人帮着通风报信,借这群泼皮的手敛财……”

又道:“这群还算好的,另有一群人上门时都带刀,前次伤了店里一个伙计,好险没救回来……”

赵明枝又再问话,果然京中治安极差,这两日虽有整顿,其实并无多少用处,该如何还是如何。

“新上任的是当朝参知政事,难道竟无人当回事么?”

那掌柜的还未说话,一旁小二已经当先嗤笑一声,道:“夏州那一个还是天子呢,你看有人理他么?不过一个新相公,难道拿‘之乎者也’管人?”

掌柜的喝止一声,才回头同赵明枝道:“吕知府人既才来,也不曾听说什么名声……”

这便是委婉暗示当真无人理会那位吕相公的意思了。

赵明枝听得也有些无奈。

此时的吕贤章确实不如从前历练得多,他能到今日位置,当中不乏运势,其人能耐是有的,只仓促之间架到权知京都府这个位置上,确实有点勉强了。

若是平时,还能给他慢慢适应,可当下哪有试错机会。

她想了想,踌躇叫道:“二哥……”

不用她把话说完,裴雍便应道:“我已安排好京中防务,明日还将招募人丁,先把闲散者聚拢,一旦有了人,其余事情自然不在话下——其实按我本意,安防兵事由我来管,流民也可由我安置,只不知吕官人心中怎的想,等他开口,我自好说。”

他一下子就把最难啃的几样东西接了过去,却还顾及吕贤章多想,不愿两人当中生出嫌隙。

如此态度,叫赵明枝实在无话可说。

她从前常常道谢,此时不知为何,只觉这谢反而多余,索性按得下去,只问道:“这样多事,二哥可要什么搭手?”

“其余皆不要紧,只有一桩——筹钱。”

“京兆府并邓州粮谷还在路上,我看京中态势,尤其万数守兵空饷一年了,城西更是饿极,若无粮谷银钱,怕是再多十来日,便要生乱。”

又道:“我此处虽有些准备,即便拿来用了,到底不能全够。”

赵明枝才从流民棚回来,又怎会不知,此时听他一提,便道:“我来筹钱,二哥银钱且自存着,便是由私将公,也不至于白拿……”

裴雍却只一笑,道:“你怎知是白拿?”

又道:“若你拿了,便不算白拿。”

两人还在说话,这食肆安静许久,总算有不知前情的客人又三三两两进得门来,自寻位置坐下,恰好就在赵明枝身后几桌。

这一群人都是书生打扮,甫一坐下,茶还未喝两口,就议论起天下事来,先说夏州太上皇,又说徐州困境,再说狄贼动向,另有蔡州两府角力,说到最后,免不得议论起昨日公主入城仪仗来。

当中一人叹道:“从前只听说公主貌美,今次总算得见,可惜离得太远,看不够清……”

“眼下世道,貌美又有何用?难道被掳去夏州那几位公主生得不美么?依我说,女子在德不在美!”

“当今殿下哪里无德了?莪方才听得有人说,她昨日才到,今日就去了城西看问流民……”

“不过收买人心而已。”

有人顿时反驳道:“她愿买,自有人愿卖,就怕连买都不肯买,价钱也不愿出!”

说到此处,却有人插嘴道:“旁的且先不论,总买不到我们头上,我只好奇一桩——魏方群,你总说女子在德,当真给你机会,你愿选当今公主么?”

那先前说话人顿时色变,怒道:“我岂是那等肤浅之辈,难道只看颜色??”

这话一出,赵明枝只觉好笑,后头木香并一干护卫已然生气,然则到底不好因言罪人,只能忍不住个个去瞪那说话人。

而一旁裴雍也自皱眉,却先拿干净筷子给赵明枝搛了一块鱼腹肉,才低声道:“我却不一样……”

他看向那层层薄纱,似乎能看到清纱罩后的面容,道:“若出私心,其实不想你这样美貌,可昨日见得你原本颜色,再要强说不喜欢,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