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俭没睡多长时间,便被外间的人声惊醒了,不免心中烦躁,便从锦榻上翻身坐起,对守在榻旁侍候的小厮喝道:“你出去看看,外间是怎么会事?怎么这么吵?”
那小厮赶忙出去,转眼便进来了,神色有些惊惶:“老爷不好了,外边都是军爷,怕不有三五百人,将院子围得满满当当,都说朝廷发下的犒赏不足色,要老爷出去说话!要是您再不出去,他们就要打进来了!”
“什么?”杨思俭闻言大惊失色,原先还没散尽的睡意顿时不复存在,惊道:“犒赏不足色?这怎么可能?你这杀材可是听错了,小心吃鞭子?”
“哎呦!”小厮闻言喊起撞天冤来:“这等事小人岂敢乱来的,老爷您不信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听听,若有半点不对,尽管拿小子问罪!”
还没等杨思俭说话,外间传来一声巨响,却是院门被撞开了,随即便听到“杨少卿出来给个说法!”、“杨思俭你在哪里!”、“速速拿住,休要让其跑了!”的叫喊声。杨思俭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只得穿上鞋子,披上官袍,不及戴上发冠便披头散发走了出来,强作镇定的对院子里的众人喝道:“这里是衙前重地,何等要紧,尔等居然在此喧哗,该当何罪?”
这后衙院子地方不大,前后只有四五丈见方,一下子用进来两三百条大汉,绝大部分都头戴幞头,有时加抹额,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足蹬黑靴,正是当时武人将兵的通常打扮,听到杨思俭这般拿着官架子吓唬人,顿时有人怒道:“汝说我等在衙前喧哗有罪,那贪墨天子与我等的犒赏,以坏钱替代好钱,以薄绢替好绢,这又该当何罪呢?”
“对,杨少卿你给我等一个说法!”
“我等朝夕侍奉天子,居然连给我们的犒赏都敢插手,真是胆子包天了!”
“别拿架子吓唬人,不就养了个干女儿当了皇后吗?有啥了不起的,这里谁祖上没替高祖太宗皇帝流过血,卖过命的,竟然要受这等屈辱!告诉你杨思俭,你现在不给我们一个说法,便是闹到到了皇后、天子面前,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就是,都欺负到老子们头上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面对院子里如狂风暴雨般的叱呵声,杨思俭刚刚强撑起来的那点胆子顿时被戳破了,他当然知道北门禁军子弟的出身可不一般,而且地位更是极为紧要,要是真的闹到皇后面前,就算是自己,这个司卫少卿也是做到头了。只得赶忙强笑道:“列位,列位,且息怒!且息怒!我并无要治诸位罪的意思,只是贪墨犒赏这又从何说起呢?要不诸位且先散去,待我先去查清楚了,一定给诸位一个说法,如何?”
屈突成躲在人群中,听到杨思俭这般说,暗叫不好。这番事情本就是他捣的鬼,为的就是想要搞出乱子来,给太平公主插手北门禁军事务的口实。若是让杨思俭把这一关拖过去了,后面再细查起来,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他向旁边的死党使了个颜色,那死党心领神会,从腰囊里摸出半贯钱来,用力朝杨思俭当头扔了过去,骂道:“这犒赏钱里都掺了不知道多少铅,黑的就和你的心一般,你还想哄骗过去,回头再来找我们麻烦是吗?”
“对,这厮肯定是想把我们哄散了,再设计陷害我们!”屈突成喊道。
“还有这绢,娘的薄的和纸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在当中吃了多少好处!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杨思俭还没反应过来,当头就挨了一下,被丢过来的铜钱打在头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旁边的小厮家奴见状吓破了胆,赶忙围了上去,将杨思俭连拖带拽的拉回了院内。众兵士本来还有些心虚,但看堂堂的皇后叔父,司卫少卿就是这幅模样,原先的那点忌惮也就烟消云散了,有人大声道:“这等庸碌之人也来当我们的上官,当真可笑,大伙儿一同进去,要这厮给我等一个说法,不然决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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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甘露殿。
“皇后娘娘,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请您千万要给老臣做主呀!”
皇后看着跪在地上满脸青紫,披头散发、袍服散乱的亲叔叔,顿时一股无明火直冲脑门:“这些丘八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然连我的亲叔叔都敢打,这简直是,这简直是——”说到这里,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向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赶忙下去把杨思俭扶起,送到旁边锦垫坐下。
“叔叔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皇后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你先到偏殿去休息一会,我立刻招王文佐、张文瓘他们几个来!”
很快,王文佐等三人便到了,皇后铁青着脸:“三位,天子龙体不豫,将大唐江山交到三位手中,只望三位能够秉公处事,国家安泰,妾身也就能安心在宫中守着太子过活了。可现在圣上还在世,就有人不把妾身放在眼里了,若是将来有个万一,妾身真的只有抱着那孩子跳渭河了!”
皇后这话说的极重,王文佐、张文瓘、李元嘉三人闻言赶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口称死罪。皇后也不说话,只是掩面痛哭,王文佐等三人也不敢起身,只能跪在地上叩首不止。过了好长一会儿,皇后方才叹息了一声:“三位,我让杨思俭出掌北门禁军,并非是偏私娘家人,而是妾身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有一两个娘家得力的人,很多事情着实不方便。想不到竟然就连这点事情,都有人看不下去,三位以为该如何办?”
这三人中除了王文佐心里猜到了几分,其余两人完全是莫名其妙,张文瓘咳嗽了一声:“皇后陛下,微臣当真不知您说的都是些什么事?”
皇后叹息了一声,向帘幕后招了招手,道:“出来吧?都是自家人,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杨思俭从帘幕后走了出来,用袖子半遮着脸,韩王看的清楚:“杨少卿,您脸上这是怎么了?”
杨思俭却有些不好意思说,皇后却恼道:“叔叔,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三位,也不瞒你们,我叔叔这脸就是被他手下的士卒打的!”
“被手下士卒打的?”不管心里怎么想,王文佐等三人脸上都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王文佐咳嗽了一声:“杨少卿,您可否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杨思俭苦笑了一声,便把他午睡时外间兵士说犒赏少了闹事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道:“三位,我是真的没有贪墨给禁军士卒的犒赏,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罢了!”皇后对杨思俭的软弱颇为不满:“王大将军,莫说我叔叔没有贪墨犒赏,就算是真的动了,难道就可以这般以下犯上?你在军中呆了半辈子了,若是这都不管,那还怎么带兵打仗?”
“皇后陛下说的是!”王文佐不动声色的答道:“军中最重上下之别,这等行径实在是骇人听闻。依老臣所见,一定要严惩!”
见王文佐态度如此鲜明,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不少,目光转向其余两人:“张相、韩王你们以为呢?”
“我的看法与大将军一致!”张文瓘道。
“我也是的!”韩王道。
看到三人这么轻松就同意了自己的要求,皇后微微一笑:“既然是这样,那就定下来了,三位果然是国之股肱,大唐一日也离不开三位。”
“臣不敢当!”三人齐声道。
皇后又寒暄了几句,便让三人退下了,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杨思俭不敢说话,只是垂首站在一旁。半响之后,突然听到皇后悠悠道:“难道这件事当真与这三人无关?”
“啊!”杨思俭吃了一惊:“难道您觉得这件事是他们三人在背后捣鬼?”
“说是三人,其实也就王文佐一个罢了,另外两个早就唯他马首是瞻了!”皇后冷笑了一声:“不错,我的确怀疑是王文佐在背后捣的鬼,毕竟当初出掌北门禁军的就是他儿子护良,我让你出掌禁军,实际上就是夺了他儿子的兵权,他就有了动机。而且他自己,他部属,他儿子都掌过禁军,也有这个能力,既有动机,又有能力,你说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那,那——”杨思俭已经被皇后这番分析给吓住了,他结巴了两句,最后道:“那他刚刚为何又那么说?”
“像王文佐这等人,城府深的很,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做什么才是真的!”皇后幽幽叹了口气:“天底下谁又知道他心里真的想的什么?刚刚也就是君臣之间演的一场戏罢了,你要把戏当成真的,那就是你的错了!”
“那您明明知道他不愿意交出北门禁军的兵权,为何还让我去和他争呢?”
“呵呵呵!”皇后笑了起来:“这还不简单?现在天子不豫,无法理政,居于大内的是我,太子又年幼,若是不把北门禁军抓在手里,我还能睡得着觉?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天子是怎么登基?先帝是怎么退位的?”
听到这里,杨思俭浑身一颤:“可,可我怎么是他的对手?”
“哎!”皇后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叔叔你斗不过王文佐,但我除了用你还能用谁?再说了,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杨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难道还有退路吗?要么富贵无极,要么就是灭门之祸。我们母子要是完了,你觉得你能独善其身吗?”
正如杨皇后说的那样,杨思俭将其送入宫中,立为皇后之后,杨家实际上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尤其是杨皇后生下男孩之后,只要那孩子被立为太子,登基之后,杨家就是外戚,至少在这一代肯定是富贵荣华;而如果杨皇后失败,杨思俭他们家也肯定只有随之覆灭,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看着面色惨淡的杨思俭,杨皇后叹了口气,她虽然知道这个叔叔是个庸才,但眼下她真的信得过,拿的出去的也就这位了,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只能安慰几句继续用下去了。
“叔叔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王文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既然他刚刚在我面前说了那话,就肯定要给我一个说法!你回去后,自当把北门禁军掌握好,关键时候,这可就是我们娘俩的性命了!”
太平公主府。
“公主殿下,在下已经照您当初吩咐的办了,将那杨思俭在众人面前好生羞辱了一番!”屈突成笑道,他将当时的情况好生描述了一番,唯恐不详细,让太平公主以为自己办事不利。
“嗯?”太平公主闻言,却柳眉倒竖起来,她挺直了身体,怒道:“屈突成,你说的什么话?我何时吩咐你羞辱杨少卿了?这等事情也是可以乱说的?你作死吗?”
“啊!”屈突成没想到太平公主突然翻脸不认账,顿时脸色大变,赶忙跪伏在地:“臣,臣当初——”
“住口!”太平公主打断了屈突成的辩解:“屈突成,杨思俭乃是皇后的叔叔,也是本公主的长辈,他在禁军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你在这里胡言乱语,让外边人听到了,还以为是本公主在背后捣鬼,那本公主可不干休!”
“是,是!”屈突成已经听出了太平公主的言下之意,赶忙道:“公主说的是,杨思俭的事情与我无关,更与公主无关!方才都是属下在胡言乱语!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才露出一丝笑容:“这还差不多,屈突成,你记住了,让你去两淮当刺史不难,也就是笔勾一勾的事情,但你若是乱说话,不要说刺史,性命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