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只是在兵推棋盘上,被打出了天子北狩的结局。
而此时,朱祁镇,真的在北狩。
京城的消息,正在远远不断的传到将中帐大营扎在集宁的瓦剌。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季铎,是太后的人。
确切的说,在正统年间,你不舔王振的脚底板,你只能舔孙太后亲族会昌伯孙忠的脚底板,否则你还想升迁?
不让御史弹劾你一番,把你弄得狼狈不堪,都是好的了。
宁阳侯陈懋,不就是这个例子吗?王振的太监小田儿,带着人到了甘肃,大肆索贿。
甘肃这地方穷,穷到什么地步?
穷到到当年信国公汤和打到宁甘肃的时候,千里无鸡鸣。
甚至还发生争议极大的汤和弃地的事儿。
这军卫法在甘肃顶多是让迁徙过去的百姓们,有了地种,也仅此而已。
小田儿索贿不成,就以陈懋恃宠自恣,乾没钜万,失律致寇,又取所遗老弱,杀良冒功弹劾陈懋。
御史们跟疯狗的一样咬着陈懋死死不放,陈懋屡次陈情,最后被削了爵。
季铎看着京师来的消息,眼神一直流转不定。
宣府之战大捷,大明大获全胜,孙忠庶子孙续宗无状,谋害稽王府世子,陛下怒再斩自杀的孙续宗。
很快,陛下就把孙忠营建的天寿山正统帝陵给炸了。
这些消息传来,季铎终于松了口气,这帮大明的蛀虫,倒霉玩意儿,终于碰到了一个能制得住他们的皇帝了!
“岳指挥,你怎么看这个事儿?”季铎询问着岳谦,岳谦毕竟是正使。
岳谦眉毛一挑,反问道:“季指挥,你怎么看这些事儿呢?”
季铎知道,选择的时候来了,他不能再不看、不听、不说了,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他清楚的知道,岳谦和那两个整日里连面甲都不摘的无名缇骑,到底要做什么。
季铎满是笑容的说道:“好事啊,都是好消息。”
“稽王还是留在迤北好。”季铎的话并不是模棱两可,他无诏,但他可以断定岳谦有诏。
季铎的态度很明显,我同意,我支持、我参与,大家一起干!
汉使帐内的四个人,彼此都松了口气,都是大明的臣工,都是替陛下干活,要是起了内讧,彼此争斗无碍,万一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他们此行四人,那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岳谦看向了窗外,颇为疑惑的说道:“这瓦剌人最近到底在搞什么?这宣府之战,都打了一个月了,也是没一点动静。”
瓦剌人没搞什么,瓦剌的太师也先,只是有点进退两难。
他不想回和林,那地方一到冬天,全是白毛风,活的极为辛苦,哪里有集宁、河套待的舒服?
但是不回和林,大明不动手,鞑靼人就要动手了,脱脱不花要立小王子为世子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草原。
也先和几个鞑靼王沟通无果,也先刚在京师、宣府碰的满头是包,现在打起来,也先也无必胜的把握。
他必须要走了,这是瓦剌四部共同的判断。
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法处理,朱祁镇。
带回和林,和林养不起这么尊大佛,瓦剌都快被朱祁镇给吃穷了。
不带回去,就这样没有任何赎金就送回去,也先也不甘心。
大明怎么能这么过分呢?连膳费都不肯出,多少把吃喝的钱给了吧。
但是大明就是不给。
北归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只有一个正统合罕,无法处理了。
“大石,我们借着送正统合罕回去的名义南下,沿途抵抗极其强烈,让我们损兵折将。”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继续说道:“我想,我们从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
“真的想灭明,不是和大明攻伐,而是把这位正统合罕,送回去,正统合罕送回去,我们还有这么多的顾虑吗?”
“把正统合罕送回去!现在大明京师也在我们手里了!左右不过是再抓一遍罢了。”
“正统合罕会自己杀了于谦、石亨等人,正统合罕会自己的向南播迁,正统合罕,才是我们瓦剌最好的朋友!”
“就像是肯特山上猎鹰和牧羊人的一样。”
“一个很糊涂的牧羊人,才会让肯特山上的猎鹰吃饱,吃好。”
也先的眼睛逐渐瞪得斗大!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说法,这个领悟,为何不能早一些说出来?
哪怕是在宣府之战之前,他只要把这位很糊涂的牧羊人送回去!
大明所有的地方,就会变成瓦剌这个猎鹰的食物,因为朱祁镇是个再糟糕不过的牧羊人了。
即便是再差劲儿,还能有现状这么糟糕吗?
大明在新皇帝陛下的带领下,正在从猎物变成猎人,他们的火炮、火铳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且夜不收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
不断的压迫着瓦剌人的生存空间。
漠南已经被夜不收的活动摸得很清楚了,尤其是沿路水草,甚至还有几个千户,死于夜不收的刺杀之中!
“现在也不晚。”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大明人常常嘲笑我们蒙兀人,为了争夺汗位,同室操戈,他们大明人,也做这些事。”
“建文年间,建文帝和明太宗皇帝为了皇位,将整个天下都打的稀巴烂。”
“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瓦剌正好借此喘息,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好!”
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应当派出三百人使团,将正统合罕送回京师,直到四夷馆,顺便带些牛羊牲畜,缓和与大明的关系。”
也先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让我们的好儿郎去送死吗?大明的新皇帝,可是好杀人啊。我们瓦剌儿郎前往大明,必然会被杀死。”
大明皇帝连瓦剌的使者都不放入城,一律乱枪打死。
这派三百人使团过去,大明皇帝一旦接走了他的大兄,那他这三百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完全没有。
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们若是不派人过去,把正统合罕交给那几个使臣,正统合罕,怕是更回不去了。”
“大明大皇帝陛下,先尊上皇、又削帝号、再废太子、炸正统帝陵,这一桩桩,一件件,咱们那正统合罕还回得去吗?”
“只要这正统合罕进了京,京城里有正统合罕的母亲,孙太后作保,就无事了。”
“整个正统一十四年,天下群臣皆为这位正统合罕的臣工,他们也会保着正统合罕活下去。”
“只有这位瓦剌人最好的朋友,正统合罕活着,我们瓦剌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伯颜帖木儿最近一直研究,该怎么送回这位正统合罕,他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交给汉使,连集宁都走不出去,正统合罕就得一命呜呼。
这些汉使们,早就对正统合罕没有了一点点的敬畏之心。
也先看着悠远的天空愣愣的说道:“那你和正统合罕说一下,然后派三百人送他回京吧,无论如何这瓦剌,养不起他了。”
瓦剌贫瘠,养一个皇帝,消耗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也先都没那么享受过!
伯颜帖木儿走出了大帐,他其实和大明的一些人,一直有联系,郭敬、喜宁向草原走私钢羽火器,独石镇守太监韩政要向瓦剌人兜售情报,这些都有一个接收的人,这个人就是伯颜帖木儿。
而做这些事,不是仅仅宦官就可以。
伯颜帖木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写好了书信,交给了阴影中的一个人,低声的嘱咐道:“告诉你家家主,他们的皇上,不会交到汉使的手中,而是由瓦剌护卫,送回京师,请他放心。”
“还有,让你家家主,沿途打点,内外合力,务必保证能够顺利抵达京师!”
“是。”阴影中的人拿走了书信,没于夜色之中。
莫罗挑亮了烛灯,看着父亲愣愣的说道:“父亲,女儿想陪夫君一起回去。”
伯颜帖木儿一甩袖子转过头来,愤怒的说道:“胡闹!”
“你都瞧不起那厮,你跟他回去干什么?”
“女儿不想孩子夭折,迤北苦楚。”莫罗却是丝毫不畏惧,抚摸着肚子说道:“若是你不让,我就自己去,总归是能去的。”
伯颜帖木儿面目狰狞的说道:“正统合罕回京,必然是腥风血雨!你跟着去京师,就是去送死,你知道吗?”
“爹是为你好!女儿啊,你不要糊涂。”
莫罗却是摸着肚子继续说道:“不,我就要跟着一起回去。你们不就是想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吗?”
伯颜帖木儿连嘴角都在抖动,指着莫罗几近歇斯底里的说道:“一个孩子!他在草原上,很容易就夭折了!就像那些从山崖和树上,掉落的雏鹰一样,我用一个孩子去控制你那夫君?”
莫罗却依旧是撅着嘴说道:“那夭折了,换个孩子假托就是了,你们天天弄这些阴谋诡计,那个李李代桃僵,对,不是很擅长吗?”
伯颜帖木儿眼睛瞪得豆大,指着莫罗,连点了数下,愤怒至极的喊道:“你!”
伯颜帖木儿一甩手,最终叹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想去就去吧,到了京师,切记不要在草原上一样的骄纵。”
“若是天子盛怒,直接屠了稽王府,我会在杭爱山下,给你竖一个墓。”
“傻孩子啊,大明的皇位争夺,那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参与的吗?”
伯颜帖木儿深知女儿秉性,不让去,也会自己去。
“谢谢爹爹。”莫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向着正统合罕的营帐内走去。
她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争吵之声。
“朕不回去,无论如何,朕也不回去,那个庶孽!他是僭主!是篡位!朕回去了,他必然要杀了朕!”
“喜宁,你去告诉也先太师,朕跟他北归回和林,即便是在和林,朕也不要回京师那个龙潭虎穴!”
“他都废立、削朕帝号、废朕太子,甚至连朕的帝陵都炸了!朕回去,这庶孽,必然杀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