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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鸦岭

却说公孙飞鸿这头。

自打那天夜里意外得严家派人相助生擒梁天川后,公孙飞鸿即刻领着随行部下踏上返京之路,一连几日昼夜兼程,唯恐夜长梦多。作为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深知梁天川过往的江湖地位与人脉关系,待其落网消息传开,燎北一带也不知会有多少草莽豪强会为其铤而走险,节字营每在燎北耽搁一日,出事的可能就会多上几分。

这日来到燎、驰二州交界的老鸦岭,公孙飞鸿望着道边峭壁垂直高耸、谷中寒雾氤氲缥缈,举目四望竟不见半点人迹,不免忧心忡忡。当初为求隐秘,他特意选了这条出入燎州的捷径,不料此间道路湿滑崎岖,山中又虎豹横行,难怪许多往来商旅宁可绕行数百里也不愿由此经过,端的是一处设伏劫囚的绝佳所在。可若是就此回头转去北面走水路,起码要耽误两天,再说水路也未必太平。

因着种种利益纠葛,燎北水运虽然兴盛,却由几大漕帮掌控,地方官府只管按期收钱,旁的一概不闻不问。武四营代朝廷督管天下江湖事长达二百余年,执掌一营侦骑的公孙飞鸿自然知道各地漕帮是怎么一回事,明面上看似只是些抱团取暖吃水上饭的苦哈哈,实则大多与陆上的绿林寇盗无异,但凡在江河之上把桨一放,抽刀问你是“吃滚刀面”还是“馄饨面”的水匪,十之七八都与当地漕帮攀了交情,甚至干脆就是漕帮中人,否则又哪敢在人家地盘上明目张胆地做这等无本买卖?

正所谓“船行水上,必见风浪”,无非大小而已,真要走水路出燎北,万一半路上翻了船,届时谁能说的清是天灾还是人祸?

自己性命事小,身上差事却极为紧要,自认水性不佳的公孙飞鸿可不敢冒这种险。

“头儿,看情形,前头怕是有些不对。”一名武营侦骑忽然催马凑到公孙飞鸿近前小声说道。

“是太安静了。”公孙飞鸿点头同意。无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让每一位武营侦骑对危险都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

闯还是不闯?

对于公孙飞鸿而言,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武四营确已日薄西山,可两百年权倾朝野足以让每个武营侦骑在穿上狻猊袍的那一刻便有了烙印在骨子里的傲气,就算失宠失势,这份傲气也不曾有半点消弭,自打诞生至今,武四营还从未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孬种。

“都打起精神来!”公孙飞鸿探手捉刀,当先策马前行。

一行人戒备十足地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某处自半山腰延伸出去的天然平台上。平台一面是苍鹰难逾的绝壁,另外三面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旁边有条自岩壁上开凿而出的狭窄栈道随着山势曲折蜿蜒,一直延伸进上方那蒸腾翻滚的云雾深处,好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蛇。

平台上有座早已废弃的建筑,看形制格局,应该曾是官驿。随着外头蹄声渐近,废弃官驿门后竟缓缓走出一道锐利身影。

“怎么是你?你——”一看到那身影,公孙飞鸿登时惊愕莫名。眼前男子也曾是武营侦骑,还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后来却不知为何消失无踪,有传闻说是去了什么“秘谍司”,可公孙飞鸿从未听说朝廷还有这么一个衙门,便只道对方兴许是领了什么秘密差事,甚或因心灰意冷而离开,没想到彼此今日竟会在此重逢,且对方表情阴鸷,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老爷子要见你。”虽是故人重逢,男子却没有半点叙旧的意思,只冷冷扫了节字营众人一眼便对公孙飞鸿说道,又指指被锁闭经脉缚在马上如活死人一般的梁天川,“把人给我。”

“荒——”公孙飞鸿闻言勃然,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对方自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朝自己扬了扬,心中当即一抽,赶紧将已到嘴边的“唐”字给强行咽了回去,连连干咽间只觉胸口仿佛被压了块万钧大石,“天子无情”四字更似雷霆般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令他头晕目眩,险些身子一歪跌下马背。

对于公孙飞鸿的反应,男子无动于衷,只是再度指了指梁天川。

浑浑噩噩间示意手下交人,又如失魂落魄般下马上前去到废弃官驿门口,与男子擦肩而过之际,公诉飞鸿一度想要揪住对方衣领好生问个明白,张了张口却终归只露出自嘲苦笑。

彼此便是旧日袍泽又如何?既然身份变了,许多东西都会随之改变,变的面目全非,怎么问?

在门前稍稍驻足停顿,公孙飞鸿深吸口气吐出来,化作一团白茫茫的雾,他重又迈开脚步,依旧魁梧健硕却不再挺拔的身躯撞开雾气,走进官驿大门。

来到驿内那座坍塌大半的厅堂外时,公孙飞鸿闻到一丝食物香气,里头似乎有人在煮东西,应是些山货腊味的杂烩。在山里跑了半日的他早已饥肠辘辘,饶是他素来心智坚毅定力过人,也还是狠狠咽了几下口水。

“小崽子倒是会挑时候,竟踩准了饭点儿来的。进来吧,里面有酒有肉,杵在外头吹风算个什么?”有人语气平淡地唤了声,循声看去,一个瘦削老者正站在里头招手。

老者皓首橘皮脊背佝偻,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看起来应有耄耋之年。见到老者,公孙飞鸿心中冷不丁一抽,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旋即快步小跑去到近前朝老者下跪叩首,又恭恭敬敬地问了声“老祖宗安好”。

“坐”老者指了指墙角,那里围了个火塘,几块石头上架着一口铁锅,公孙飞鸿先前闻到的食物香气就是来自锅子里,他依言过去在火塘边的小凳子上坐下,雄壮身躯局促地缩成一团,好似见了猫儿的耗子一般,偏偏那“猫儿”的身材远比他瘦小,于是画面看起来便有些滑稽。

“陪老夫喝一杯?”老者走去门口,摩挲着皱巴巴的下颌回头问道,“这鬼天气,喝点烧酒驱驱寒气,身子骨舒坦。”

“听老祖宗的。”公孙飞鸿偷偷抹了把额前汗珠。自从看到老者的那一刻起,一股无形压力始终如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实在无心计较老者为何会与先前那个已经加入秘谍司的旧日袍泽联袂而至,且后者似乎还听命于前者。

“倒是听话。”老者挤眉弄眼地笑笑,从门外某人手中接过两只陶碗,又提了只酒坛来到火塘边坐下。

“您老坐,让小的来。”公孙飞鸿连忙起身接过老者手里的陶碗和酒坛,揭去红绸拍开泥封替老者将酒满上。

“嘶——哈——”老者端碗一饮而尽,随即抹了把嘴角酒渍哈着呛人酒气,又拿起筷子在铁锅里抄了几下,“嗯,得嘞!快尝尝,这方圆百里之内人烟渺茫,只有几家穷得底掉的猎户樵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不过这腊味山货一锅煮,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野趣。”

“老祖宗——”公孙飞鸿没有动筷子,抿了口烧酒欲言又止。

“先吃,吃饱喝足再说事。”老者摆摆手,从锅里找了半片熏鸡捧在手里大啃大嚼,转眼弄得一手油腻。公孙飞鸿无奈,只好按下满腹心事,提筷夹了片腊肉塞进嘴里,没想到那腊肉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本就饥饿的他干脆敞开心怀陪老者吃喝。

待到肉吃完酒喝尽,老者这才打着饱嗝看向公孙飞鸿,后者连忙将嘴里嚼了一半的腊猪蹄囫囵咽下,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小崽子还是不开窍哇。好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也不知赶紧伸手攥住。”老者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折了根细柴枝边剔牙边含糊不清地冷哼道。那双老眼看似昏黄,却偏偏透着一股子令人脊背寒凉不敢直视的狠辣阴鸷,怕是连幽冥地府里最狰狞可怖的恶鬼也没这等瘆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公孙飞鸿不禁浑身一颤,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弹身站起,又立刻跪伏在地,目光游移闪烁片刻,终是将额头紧贴地面开口说道:“老祖宗息怒!小的驽钝,还请老祖宗明示!”

“示你姥姥的屁!”老者破口大骂,一巴掌将公孙飞鸿抽得狠狠撞塌小半面墙壁飞去外头。公孙飞鸿顾不得疼痛,含着满口血污和几颗碎牙踉跄爬回到厅内,再度恭恭敬敬地跪去老者脚前。

倒也不怪公孙飞鸿如此。只要不是近些年才加入武四营的雏儿,就没有谁不知道这位老者曾是先帝在位时的头号心腹,一度在统率负责宿卫宫禁的御龙诸值的同时还辖制着整个武四营,圣眷之隆厚,已然可见一斑。短短二十年不到,被其亲手弄死的庙堂权贵就有上百位!其虽自先帝龙御宾天后便悄然退隐,如今在朝堂上却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莫说被老者打骂,便是被其生剥活剐,公孙飞鸿也只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受着,兴许还得全程陪着笑脸,适时提醒对方稍事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

“活该你们不受待见!今上年纪虽轻,却是重瞳亲照明见万里,早就瞧出你们这帮不成器的小崽子是群只会吃老本的窝囊废,真有大事根本指望不上!这才让老夫拖着一把老骨头重新出山,与杨家那个在兵部当侍郎的三小子一同鼓捣出个秘谍司来!说起这事,老夫就得被你生生气死!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都是四十大几,也都官居五品,可一个文韬武略才智高绝,被今上倚为臂助;一个缺心少肝愚蠢不堪,遭今上弃如敝履!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

这就是了!公孙飞鸿恍然大悟,倒不在意老者对自己丝毫不留情面的辱骂。有这位老祖宗亲自于幕后主持大局,加上杨元正那位圣眷隆厚的兵部右侍郎从旁协助,难怪关于秘谍司的存在,外界始终只有些许捕风捉影的说法。

“照这么说,老祖宗,那咱们武四营与秘谍司岂不是——”想到两边原来是一家子,公孙飞鸿就忍不住喜上眉梢。

“秘谍司是秘谍司,武四营是武四营,武四营想要重新站起来,得靠你们自己。如若不然,嘿嘿——届时替今上砍你们这帮废物脑袋的正是秘谍司!”

“既如此,那小的斗胆请老祖宗解惑,您老先前说的机会是?”虽然老者把话说的明白,公孙飞鸿却并不觉失望,什么谁是谁?反正两边上头都是您老人家,也不求您老偏心,只需一碗水端平,武四营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严家。”

“这——”公孙飞鸿闻言愕然,复又大惊失色。

“古人说的好哇,这‘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驰州民变,无论他严家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无益!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事不必讲究证据,只一个‘疑’字便绰绰有余。就算严荣是只千年狐狸,又能奈何?再说了——”

“再说什么?”公孙飞鸿不自觉地接了一句。

“再说他到底还是老了。”老者收起笑容,走去门前负手喟叹道,“当初那位率我大虓健儿将列国挨个马踏王旗,气吞万里如虎的无敌战神终究敌不过岁月消磨,如今更卧病难起不能亲事,全靠两个气候未成的小辈装模作样地勉强撑一撑场面——”

严荣病了?公孙飞鸿心下顿时一咯噔,悄悄抬头看向老者,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兀自望天再叹。

“唯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人常叹美人迟暮,却不知与此相比,名将白头才更令人唏嘘扼腕!老严荣啊老严荣,你我同殿为臣三十载,一道浴血沙场枕尸而眠也不是一两回,如今你却怨不得老兄弟乘人之危拿你开刀,要怪就怪你不知分寸,失了臣子本分!”老者沉吟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国朝万里江山,你一人就打下六分!燎州在籍二十万户,你竟硬生生养出十万虎狼!自古帝王驭下不过‘恩、威’二字,今上对你却是赏无可赏、动不能动!功高、主疑、难赏罚,此三者哪一条都是人臣取死之道,而你三条全占!做臣子的做到你严荣这份上,你不死,谁死?都说‘美人名将,不见白头’,今上仁厚,竟容你活到今日,八十有一,实打实的高寿啊,是时候由老夫送你一程了。你也莫怪老夫无情,老夫实是一番好意。想你严罗王戎马一生功盖古今,理当力战而死方得圆满,若如常人那般终老病榻,岂不窝囊?”

带着无比复杂的神色喃喃自语一番,老者闭起双目再度沉吟良久,忽又猛地睁开,浑身杀气迸发狞声冷笑。

“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听令!”

同一时间,燎州北城,梧桐院大花园。

虽是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到底不同于别处,墙边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园内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林间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洞天。足有数十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被午后阳光一照,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以曲桥连接的水榭亭轩,且不论匠人营造技艺之高明,单是那一根根一人合抱的上好金丝楠梁柱,就是笔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花费。

初次置身于此,田知棠不免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百余步,就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不是我见犹怜的娇弱,也非孤芳自赏的傲然,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梅树自身的成长终于让假山从替她遮风挡雨的屏障变成了她舒展枝叶的阻碍。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远远看去,见亭中已有几人在座,正就着茶水赏景闲谈,田知棠当即收起感慨,过桥进到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