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有余牌坊下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入了位于桂花巷的督造署。
署吏进来禀报时，督造使大人正前厅与几人在商议事情，当中除了卫、郑、李三族的族长外，还有一名儒冠长袍的年轻公子，四维书院的山主严谦也在。
督造使是一名中年人，面目清朗，留着一簇乌黑短须，颇具儒雅之气，他姓陈，是大离四大世家中的陈家之人。
大离陈家，乃是炼器之家，家主官居九卿中的少府，掌管着大离的督造事务，也是四大世家中最富有的一族。
督造使陈大人听了署吏的禀报后，略微沉思，便转头去看着左手边的那名年轻公子，问道：“正公子，您看这事该如何处置？”
被唤作“正公子”的年轻公子先看了一眼严谦，然后看向卫老族长，微笑道：“打架斗殴属于地方事务，我们还是听听卫老族长和郑、李二位族长的意见。”
三个南山镇最有权势的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迟疑，大离相氏一族，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起的。
况且，他们都还指望将族中子弟送入相氏的武舍中，这会儿去得罪相氏的二公子，不划算。
卫老族首先说道：“此事涉及相府的二公子，卫某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还请正公子示下。”
听到卫老族长这么说，郑九和李清流也点头附和。
正公子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心下了然，同时又略感失望，略微沉吟后，正色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真是相二公子恣意行凶，国法自是不饶。卫老族长，还请您派人将此事的原委调查清楚，咱们再行定夺，如何？”
卫老族拱手道：“老朽一切听正公子的吩咐。”
一个小插曲便这样告一段落，厅中各人又开始议事。
督造使陈大人接着说道：“炼器坊尚有半个月便可建成，矿石开采一事现在可以动工了，此事原是议定交由郑族长负责的，不知是否一切准备妥当？”
郑九立即拱手回道：“工匠、开采设备、矿石的勘探等工作具已准备妥当。”
正公子沉声道：“如今戎州四垂的戎狄部族蠢蠢欲动，西极蛮荒的妖族也有越过岐山东进之势，这危机两面可以说是共存。我大离自变法改制之后，国力已然大增，一统西陆势在必行。大战将起，炼器一事便是重重之重，我们必须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懈怠。”
在场之人，面色凝重，心底却各有打算。
散了之后，正公子叫上了严谦，两人匆匆出了督造署，去的方向是吉庆有余牌坊那边。
……
这座纪念卫家老祖功勋的牌坊，经历了无数风雨后，变得沧桑古朴，但“吉庆有余”四个鎏金大字，依然流光发亮。
牌坊下的情形，自牌坊建立以来，从未如此紧张过。
身材瘦小的少年，一身气息内敛，眼睛里的瞳孔收缩，目光聚焦在对面的锦衣公子身上，对于其他人，他完全忽视掉。
距离，招式，力道，出手时机，他都仔细盘算过了。
锦衣公子则一脸轻松随意，悠然地看着对面那个身穿破衣草鞋的少年，他全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临近。
少年身上的那股子杀气，已经消失了，他认为少年为他的气势所逼，变得胆怯了，以他的推算，下一刻，该是那瘦弱的穷小子拔腿逃走了。
就在这时，一个绝丽身影走入场中，就如一触即发的战场上，飘进了一朵五彩绚丽的云朵，瞬间使得紧张气氛有所缓解。
锦衣公子的眼睛陡然变亮，目光紧盯着那个突然闯进场中的身影，表情痴迷，垂涎欲滴。
围观的人群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看着那个身影，不做出一点儿响动，似乎这个身影的闯入，使得这一片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正处于千钧一发状态中的李剑云，一身的气势也被这个身影所打断，他暗自叹息一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卫含烟竟然闯了进来，他冷冷地看着她。
只见她款款移步到锦衣公子面前，将他和李剑云两人的视线遮挡住，脸上春风半露，细声细语道：“民女卫含烟见过相公子。”
锦衣公子如听天音一般，一脸迷醉，痴痴笑道：“原来是卫府的含烟小姐，今日得见小姐的玉颜，本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卫含烟微微一笑，顿时脸颊微红，霞明玉映，容色无比动人，只把锦衣公子整个人都看酥了。
她又说道：“相公子身份尊贵，和这等穷酸小子置气做什么，没得屈尊了身份。”
卫含烟的话，在锦衣公子听来，如饮甘露，如沐春风，便尊了谕旨一般，忙点头称是。
他挥了挥手，冲群仆们大气地说一声“算了”。
然后又满面笑容地冲卫含烟道：“今日目睹卫小姐的绝世玉容，真是三生有幸，改日我一定到府上拜访。”
卫含烟只微微额首，含笑半露。
锦衣公子潇洒地一甩手中折扇，正眼也不瞧一眼李剑云，至于地上的翠婶母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情，眼中只有卫含烟这一个人。
群仆簇拥着锦衣公子，纷纷扬扬而去。
李剑云目光一沉，举步便想追过去，却被横过来的一只手给拦住了。
“你找死吗！”横眉冷眼的俊俏婢女嗔道。
少年收回脚步站定，横了俊俏婢女一眼，没有做声。他心里清楚，就算他追上去也是无用，反倒如雀儿所说的一般，真是去找死。
因为最佳的攻击时机，已经错失了。
只不过，卫含烟今天的举动，让他颇感诧异，这对主仆一直想置他于死地，但看刚才的言语举动，她们似乎不想让他死。
主角离场了，没有了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去了，对于倒在血泊中的翠婶母子，大多人只摇头叹息，自始至终，除了半路杀出的瘦小少年，没有一人上前去帮一把。
少年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
俊俏婢女挤眉瞪眼，哼声哼气地道：“别不知好歹，我和小姐是在救你的小命，你不知道那是相府的二公子啊，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愣头青似的往上冲。”
不说这话还好，李剑云听了这话，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没有再做声，转身走到翠婶身旁，轻声对牛文道：“牛文，我们带你娘回家。”
牛文看了李剑云一眼，乖巧地点点头，神色很是镇定。
李剑云伸手抱起满身是血的翠婶，抱起的那一刻，他感到翠婶的身子已经变得有些僵硬了，心里顿时莫名的一痛。
当初，他便是这般抱着他娘亲的。
自始至终，李剑云没有去看卫含烟一眼，卫含烟倒是对他的一举一动，冷眼旁边，直到他和牛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回目光，那张冷艳绝世的面容上，罕见的露出一丝落寞。
“小姐……”雀儿走过来轻声喊道。
卫含烟脸色恢复正常，语气干脆地道：“我们走。”
醉风楼，楼如其名，酒气微醉，香飘满街。
楼门前的台阶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布衣长袍的中年男子，一个儒服玉冠的年轻公子，正是从督造署出来的正公子和严谦二人。
李剑云挺身而出时，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
刚才的一幕，两人都一点不漏地瞧在眼里。
“正公子，你对那名少年的印象如何？”严谦微笑道。
正公子一直面色冷峻，这会儿听到严谦询问，轻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旁人或以为他是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我倒以为，这少年不但心思纯良，且有几分胆气。”
严谦哈哈一笑，高兴地道：“正公子一向吝啬夸赞人，却对这个身份低微的穷苦少年，做如此高的评价，奇哉！怪哉！”
正公子却一脸严肃地道：“我指的是他的为人，至于他的出身，老师曾经说过，英雄无问出处。”
严谦点点头，收起笑容，正色道：“好一个英雄无问出处，我大离要一统西陆戎州，光靠我大离之士，尚不能完成如此大业，应当大开国门，不拘一格，引得天下士子入我大离。”
正公子听了严谦的话，目光闪烁，脸色变得激动，片刻后又露出一丝忧色，说道：“只是我大离人历来仇视天朝上国，连带着天朝上国其它四洲中的士子也一并憎恨厌恶了。”
严谦默然无语，想了想后，又说道：“正公子，可觉得那名少年有些眼热？”
“什么？”
正在忧心天下士子不入大离的政公子，陡然听到严谦问了一个这么奇怪的问题，顿时有些疑惑不解。
严谦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心里感觉而已。”
正公子注视着严谦，片刻之后，突然脸色微变，沉声道：“老师，您是说……”